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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桔子筋-独立作家

1985,桔子筋-独立作家

桔子筯
文/潘峰
积雪把人行步道和巷子里的路都覆盖到了,脚踩下去是一个一个的冰窟窿,窟窿外面是白如凝脂的雪,里面是黑乎乎的碎冰和污水。大毛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家里走着,皮鞋早就湿透了,湿漉漉的袜子和不断进水的鞋底摩檫挤压,两只脚冻麻了,痛到了骨头里,手还要提着一只叽皮包,虽说双手可以轮换,但往往是在一只手冻得受不了的时候才会换上另一只手,在凛冽的寒风不禁打着寒战,继而瑟瑟发抖,鼻涕会不争气的流下来,他甚至感到手指头会象被冰雪压垮的树枝一样——嘎嚓一下就断裂了。
但他并不感到痛苦悲伤,这点小冻与他在“号子”里受的苦,简直不值一提。
巷子两旁窗户的灯光好象被积雪的强光打回到了屋子里面,巷子不深,总共就七户门牌到顶,他伫立在朝南的一扇大得惊人的木门前,用左膀撞开虚掩的黑漆漆的大门,一扇门纹丝不动,另一扇门在作用力下发出沉重艰难的吱吱声,大毛的身影紧贴在高大宽阔的门板上,看上去象是一个被箭射死在城门上的士卒。
他一只脚踩下了一尺髙的门坎,抬头看见天井,天空和四季的变化都会从那里落下,关上门他又坠入黑暗中,门顶上的楼板有一丈宽。
朝左拐去,第一间房约七平方米,房管所分配给一个年轻的刑警,因为摩托车进门颇费周折,停在巷子里又怕贼偷,因此刑警很少来住,来了也是囫囵睡一觉,晚进早出。那刑警名叫杨大,父母在市委有三室两厅的房子。
到了家门口,大毛扶着墙使劲地跺脚,抖落头发上身上的雪水雪籽。左侧第二间逼窄的房门打开了,在如同是晒干了的桔子皮颜色的光影里,一个女孩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是二毛,用差不多是往他身上一倒的姿势打着招呼。“哥,你回来得咯晚?”
不等他回答,她兀自朝外面走去,在围墙那头,用碎砖烂瓦建了间杂屋,那是他们家的厨房,二毛进去后,马上又出来了,一只手端着沉甸甸的高压锅,另一只手端起一大碗菜,大毛本来想去帮哈忙,他实在是冷得受不了,快速地冲进那间敞开一线天的房门,进屋把皮包往墙角一扔,半蹲在烤火架边上,把双手插到了火架上的棉盖下。
大毛的爸爸妈妈正坐在床头烤火,见大毛这个样子落了屋,斜眼看了看扔在地上的叽皮包,扳着脸,怒火中烧地朝他瞪了瞪眼睛。
“化生子!”爸爸骂道,“一点都不晓得爱惜东西!”他边骂边从烤火架上抽出两条腿,弯下腰,认真地穿那双蹩旧的棉鞋。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妈妈,纹丝不动地坐在床上,眼睛望着儿子笑,嘴唇是乌的。
家中的暖气流涌向着大毛,他没有顶嘴。“等下我会捡好。我的手都快要冷脱了!”大毛说。
“我活了咯久,还未见冷脱了手的人!就你特殊是吧?你赚了好多钱是吧?”大毛的爸爸说道。他禀性一贯如此,你越是紧张什么越是在乎什么他越是要提什么恶女重生,说话专往你最痛处戮,大毛能躲就躲,尽量不招惹他。
二毛进屋后把饭锅放在靠窗边的排骨櫈上,爸爸还在用怏怏不乐的眼神瞅着大毛,二毛回瞪了他一眼。
“爸爸!”女孩嗔怒地叫道,身体的姿势象是跺了跺脚。
他俩的爸爸应了一声,阴霾密布的脸象是来了风。爸爸穿着蓝色的棉衣棉裤,单从外表看,同国营企业的工人没什么两样,事实上他没有正式工作,在社会上打机械流,车,钳,铇,铣,任何技术工种他都会一点,绝活是机器维修。
一眨眼功夫,三碗菜摆到了火架上临时铺上的三夹板上,一碗莴苣炒肉,一大碗黄芽白,大半碗中午吃剩了的腊鱼,饭菜的香味在屋里弥漫。他们家早餐吃得象乞丐,只有晚餐偶尔才会吃得象个国王。
这个时候,就连被风湿折磨得痛不欲生行走不便的妈妈,也会用她那变形了的手,艰难地拿起竹筷,笑着为抗争的生命提供脂肪、蛋白质、淀粉、葡萄糖和维生素。
大毛知道,父亲对他的愤懑不仅是回家晚了,害得一家人等他。马上要过年了,而他跑了两个月业。还没接到一笔单,一毛钱收入都没有。而爸爸在外面做事请的小工都是两块钱一天。跑业务跑业务,跑得出业务的的确赚得大,但你是那块料吗?父亲对儿子这个愚蠢的决择愤怒得无以复加,“你将来要是能赚我咯多钱,我去碰死!”
父亲每个月的收入至少是一百好几十,多的时候两三百。
父亲的出身不好,八岁就在外面闯荡,还要养娭毑,这是父亲自己说的,全家必须信服。大毛语文一般般,数学考试在班上得过第一,他偷偷掐算了一下,用父亲的实际年龄减去他所说的年份,得出的结论是十四岁。但在家里谁敢戮穿他,他说八岁就是八岁,他绝对不会跟你承认自己记错了,你要跟他争论他不把你打得要死才怪!你对了!咯个家交给你来当试试!你只怕是一天都当不下去,你什么时候对过?
唉,大跃进的时候,科学家都说粮食亩产过万斤,可是你听到谁认过错哩?八岁和十四岁,相差六岁,多大的事!你要鸡蛋里挑骨头,让当家人承认自己记错了,做梦!
昏暗的光线下,二毛想从腊鱼碗里夹粒豆鼓来刺激一下味蕾,妈妈要吃得清淡,所以莴笋炒肉没放一点辣椒,说实在的,本来莴笋炒肉要放点辣椒大蒜才会奇香无比,莴笋片和肉片在呛口的香辣味中变得更劲爆更有嚼头,没有辣味,虽说莴笋和肉片并不缺失它本身的香,凭感觉就是觉得莴笋片肉片立不起来,渗着粘糊糊的液汁,差别就是干饭和烂巴饭的差别。黄芽白也是一样的。倘若在炒黄芽白里放点剁辣椒,想一想都会让人流口水。
老爸是嗜辣如命的人,即便炒碗白菜,他都要撒把干辣椒,所以桌上必须有一盘菜是巨辣的,也就是那碗腊鱼了,它是用那种又尖又小的朝天红干椒粉蒸的,要是在夏天,苍蝇和蚊子闻到这种超级的辣味都会头晕和中署。老爸最喜欢这种干辣,直吃到脑门子出热气,嘴巴像是一只饿得要死的豺狗子逮到了一只刺猬似的——贪婪地嘶咬,呼呼地吸气,用手抹一抹脑门上的汗滴,又叭唧叭唧地狼吞虎咽起来。
大毛二毛无辣不欢,眼前有两道菜对他们来说的确是炒得有点儿憋屈,就象嗜酒的人,弄一桌的美味佳肴,倘若没有酒,你白弄了!
二毛拿着筷子在腊鱼碗里左挑右选,真正的豆鼓在蒸气的反复作用下——在筷子的数次撞击中,早就发生了分解,断裂,或被腊鱼块黏走,或埋在辣椒粉碎鱼碎骨之中,二毛好不容易翻到了一粒“豆鼓”,其实是一小块黑黑的碎鱼脊骨。妈妈全程在看着她。
“二毛,你想吃鱼的话,搞碗清水洗一洗辣味。”妈妈说。
“嗯,嗯。”女孩含糊的应道,一分神,塞进嘴里的东西品都没品就吞咽了下去,随即她扔掉碗筷,跳了起来,象是遇到鬼似的等你在雨中,脸憋得通红,那块鱼刺卡在她的喉咙眼里,她迅速地冲到了屋子外面,蹲在台阶边上,把食指抵到舌根上,对着排水沟,想要把那块鱼刺呕出来。
“大毛,给你妹去倒碗醋?…”他们的妈妈抬高了声音摇晃着身子气喘吁吁地说道。
二毛呕吐了几次,鱼刺没出来,表情痛苦万状,秀美的大眼睛挤压出了泪水。老爸端着碗筷追到了门口,为一种古老的吞咽小鱼刺的方法做起了示范,只见他左手托住盛着米饭的碗底,右手紧捏竹筷去戮饭碗,一下,两下,三下,四下,节奏和用力象打夯一样。“崽崽,我们被卡了通常就咯样弄几下,吞几口饭卡在喉咙里的东西就下去了。”
大毛从厨房倒了半碗陈醋出来,端着瓷碗冷得直抖。“咯样,咯样,你就是霸蛮,说得好简单,有的人被鱼刺卡了,还要到医院动手术哩!”他没好气地对老爸说道。“外面好冷啊,快进屋去!”
二毛朝哥哥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继而又去应对干什么都有技术的老爸,忍着痛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不料突然而至的一声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她稚嫩的脸冲到冰天雪地的院子里,她憋着气,朝着排水沟猛碎了一口,包裹着鱼刺的一口痰飞溅了出来,落到了结了冰垢的排水沟里。
“你的眼睛夹了豆鼓吗?”折回到屋内时老爸对二毛说,“挑了半天挑了块鱼刺,真是的。”
一家人又开始重新围着火炉吃饭。大毛带进屋的半碗陈醋,原先是要二毛喝下软化鱼刺的,幸好醋还有杀菌消炎之功效,二毛照例可以喝上两口。作为中药派的药罐子妈妈,什么草都是药,屎焙干变成了药引子。在妈妈的老家,一个佝偻病人,在吃下了一整只黑狗后痊愈了,是的,全吃了,把狗骨头磨成了粉。妈妈信誓旦旦说见过那人,以前走路头栽到裤裆里,现在好了,比霍元甲还会打架。
大毛虽说同妈妈最亲,但他骨子里同老爸一样,属于科学技术派。回想起二毛刚才被鱼刺卡起,他感觉得到有点不对头,于是关切地问道,“二毛,你的眼睛是不是近视了?”
“不可能!”老爸嚷道,跳起来打断了儿子的话。“我和你们的妈妈眼睛都是1.5,大毛的眼睛也是1.5,二毛的眼睛不可能会坏!”
“你们读了好多书?”大毛说,话一出口便感觉对父母有些不恭,但他还是把说了下去,“读书还真的会读坏眼睛。”
“读书怎么可能会读坏眼睛!"老爸皱了皱眉头。“那个药店没事就捧本书看,眼睛不照样好好的。”
父亲嘴里的“药店”——谢叔,住在院里的正厢房,谢叔在中山路上的一家营药店担任党支部书记,妈妈吃的中药托付谢叔捡带,用的都是处理药材,质量一样的,价格便宜了1/3,谢叔在妈妈的眼里就象太阳一样。
“他没出问题不见得你不出问题!”妈妈小声的嘀咕着,她把视线转向女儿的时候,下巴颏儿象波浪起伏似的,嘴巴开始絮絮叨叨,责备二毛读书太拚命,有时候做作业做到天亮。妈妈还说她不该到谢叔店里去打零工,一只桔子皮有几条筋罗,剥那东西多费心费时,眼瞅瞎了还未看到几个钱。
“妈!”二毛尖叫一声打断了妈妈的唠叨,满脸的不高兴。
妈妈并没有说错,二毛的样子的确有点让大毛看不下去了,他正想开口说她几句,女孩马上朝哥哥虎着脸,双眼凶巴巴地朝他瞪去,见哥哥愈发有脾气,立马换上一张笑脸,嘻嘻哈哈地跟哥哥撒着娇。
“二毛啊,你真的没必要这么做,凭你的成绩,只要正常发挥,考上大学应该是没有问题。”大毛说还是说了二毛,但换了一种口气,语调沉缓,苦口婆心。
大毛考大学仅差一分,就是这一分,他永远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没有这张文凭,在任何单位都不可能出人头地,当兵也提不了干,他死活不肯复读,是妈妈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摁在?习班的板櫈上。一学期光学费就花了家里四十块,大毛想死的感觉都有。他知道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爸爸抽旱烟,滚那种喇叭筒抽,又麻烦又没式样,而妈妈——从血缘关系上说叫“阿姨”——在大毛的意识中早已没有“阿姨”这种说法了——从他能辩别人脸起他就叫她“妈妈”,而他的亲生娘他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宛若生命中的过客而已。
大毛到妈妈上班的地方去过,汽车在离妈妈的工厂一公里的地方就闻到了呛人的农药味,附近的沟洞里绝对没有一只老鼠,那还是郊区呵,老鼠在城里还大量的繁殖。那时候大毛虽然还少不懂事,但他好担心妈妈呆在那厂里会象一只猫一样死去,因为老鼠灭迹后,猫肯定也?不了!
他在读初中时就打零工去赚钱,考不上大学就更性急了,花妈妈的钱上补习班,比杀了他还难受。
两个月后,银行工商税务破天荒的公开招考,大毛报了银行,考语文时有两个拚音他写不出,一扭头恰好瞥见了旁边考生试卷的答题,他抄下来,得了一分,正是这一分让他考取了银行,差一分就落榜了。事毕方知,银行取录的分数线最高,税务次之,工商最低,如果大毛早知这些,他就不会去考银行,当个市场管理员,当个税收员,每天吹汤喝水,红包收得手抽筋,不象在银行上班坐柜,八小时一动不挪,屁股上老是生疔。
儿子当上了国家干部,老爸的腰便极尽夸张地挺得好炫,碰到居委会主任碰到管区户籍,不再点头哈腰,别人向他道喜,他故作谦虚地叉着腰,眼睛向上翻几下。“是啊是啊,虽说刚去上班,不能贷款给你们,他自己那是好过得很,绝对不要求人了!”老爸说这话的时候还故意把一只肩膀往上抬起,语速很慢,却给人震撼。
他甚至碰到房管局的人都不想打招呼了,他住的三进院落,原先是他父亲(也就是二毛的爷爷)的私产,尽管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凭什么我家的房子我却只有一间门房住?而且手上还只有一本公房租约!他又不傻,不会说这傻话!后来写书的人来访旧他才得知,他老爸抗日时捐了好几条船,全部被鬼子炸沉在湘江,还搭上了自己一条命。他老娘临死前说,“幸亏你爸不是个抠鬼,不然我娘俩也活不到今朝,早斗死哒!”
七十年代末搞改革,不搞阶级斗争,走狗屎运的资本家成了红色资本家,上面有政策,有的人还拿到了国家退回的房产,但政策咯东西,给你你就有,不给你你就没有,求人是必须的,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他老想着怎样把本属于他的房产要回,不说全部,能拿回一两间也就心满意足了,直到二毛金科题名,二毛他爸突然醒悟到,世上若有相欠,老天一定会还回来。
吃完晚饭后,老爸帮妈妈洗脸,抹手,放在冼脸架上格的洗脸盆中的热水又被倒在下格的洗脚盆里,老爸试下水温,不够烫,又从热水瓶里哗哗倒些开水。洗脸盆和洗脚盆的大小质地都是一样的,都是搪瓷产品,洗脸架由四根杉木条直立起,前面两根短,后面两根木条长,长木条上加盖了一根横木,用来搭毛巾,盛盆的底座亦是两个“X”形的木条,八十年代的家具都是这样简陋实用,一般都会刷上褐色的国漆,刷几遍,再不济也要刷遍红色的防绣漆盖住原木,用桐油揉过的家具基本上成了古董。
晚上睡觉的时候,房子中间会拉开布帘,布帘悬挂在一根铁丝上。
湘雅医院已经检查岀妈妈的内风湿因子多达一千多个,两年前还不到一百。不是说草药不好,有的病人扯点苍耳子叶尖,捣碎敷在关节处,慢慢的也就好了,而妈妈的皮肤却会发痒,起水泡和小红点,医生说妈妈的肺差不多就像一只洗了一百年碗的丝瓜瓤。
房子里面的那道墙的背面是厕所,雨季来临整个房间的地面墙壁恍如湿地的表皮,水印和湿线上生出一些不知名的虫子,有一种叫“黏黏虫”的可怕生物,形状就象鼻涕和一口老痰,它在潮湿阴暗的角落蠕动,来客发现不了,就象没有拉出到体外的蛔虫。
楼上有一个套房,外加一个阳台,从厕所门口的水泥楼梯上去,是一间厨房,左转,从第一间房进入第二间房砌着三层台阶,这套房分给了房管所的一个维修工,那人可牛啦,只拿工资不做事,每天穿得漂漂亮亮,他老婆在三角花园租了个摊位卖广州服装,是小巷里的首富。
麻石阶,圆木立柱回廊,二进院的东西厢房窗棂宽阔,堂屋高大,早已变成了过道和四户人家的厨房,回廓堆积着杂物,谢叔叔住的西边头间房还好一点,东边头间房的锯子先生,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得连窗户都看不见了。
院子里有两颗银杏树,一?一雄,起先他们用一拫麻绳绑在皱裂的树干晒被子。
锯子先生对那两颗树总是嫌这嫌那,嫌它的枝条刮到人,嫌它的叶子和果浆落到地上难搞卫生,成天拿把锯子对它东锯西锯,被谢叔撞见,每次谢叔都会心疼咧咧地叫唤,“莫锯罗,那都是药啊!”
“么子药罗?东门一条街都是咯树!”锯子先生反驳道。
在谢叔的眼里,什么都是药,吃桔子扔掉的皮,到了药店变成了一昧中药——陈皮,更不为人知的是,谢叔还把一麻袋一麻袋的陈皮从仓库翻出来,从每一只桔子皮里剥出筋丝,作为一种药材,卖给药店。
刚开始,剥桔子筋的业务被谢叔的儿子大壮和小壮包揽了,后来在大壮的一再坚持下,二毛也加了进去。这个活儿好呀,轻松,赚钱容易,边做事还边有电视看,长沙市还真找不出几家有电视机的店铺!真的,你还别看,只要有人在中山亭一喊,“霍元甲开映哒!”十字路口立马象落了场暴雨,熙熙攘攘的人流跑得一个不剩,电视机却少得吓人,常常是一台21吋的黑白电视机,前面挤满了几十张人脸。
二毛到药店打打短工,老爸起先并不反对,但只几个月就要考大学了,她还经常往药店跑,钱未看到她赚回一文,还把眼睛弄模糊了,这让老爸大为恼火,“二毛,你咯是搞么子?”连最没资格批评人的大毛也说她,“别再跟大壮咯细鳖搅在一起了!一寸光阴一寸金!”
“放心!我是劳逸给合。”二毛莞尔一笑,露出整齐漂亮的牙齿。“保证考取师大,不要学费,我也比较喜欢当老师。”
老爸也不再说什么。通过谢叔的关系,不仅是吃药方便便宜,得到的实惠还真的不少,譬如到煤店去买煤,绝对是选最干的粉煤给你,那磅秤的秤杠翘得铁座哐哴一响,买一百斤煤要比没朋友时多打十几砣蜂窝;再譬如到粮店打油买米,油瓶子都膨出来了,营业员还顶着那油谷子作死的摇;还有,到肉店去砍肉,那砍肉刀一刀下去——肥肉多瘦肉少不带一丁点骨头;还有两毛钱一斤的破壳蛋,外壳掉了块烤漆就便宜了一半的热水瓶,没有谢叔这层关系,没有大壮带路,二毛家怎么可能买得到?!
如果说二毛的眼睛突然变近视了,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读书太发狠了,深更半夜,如果二毛家的厨房还亮着灯,一定是二毛怕影响家人休息,一个人在灯下做作业。
“你家妹子这样会搞坏身体!”隔壁杨大对二毛家的爸爸妈妈说,“做作业要早点做!我那间房没人吵,以后就叫妹子到我房间做作业吧,反正我也回得少,空着也是空着。”随即他把钥匙递了过来,声称他还有一片,他还说,如果二毛万一考不上大学,他负责到国防科大搞个自考生指标,学计算机,不愁找不到工作。
老爸一言不吭接过那片钥匙,脸上的表情象老木门打上了一道阳光,妈妈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陷入在对这件事情的连翩浮想中。“杨大是不是看上二毛啦?”她悉悉索索的跟老公说。但二毛还是听到了。
“何是可能?”老爸对老妈说,“他比她大六岁!”
“你不是也比我大六岁。”
“你怕是疯了,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老爸生气地说道。他本来不想说这话,从他敏感的口吻中可以听得出家庭和家庭之间社会地位的不同对人的伤害,作为一个见惯了世态炎凉的老口子,杨大的好,他情愿看成是一个来自社会上层的新口子对老口子的一种致敬。可是二毛知道,杨大喜欢她——是那种很纯洁很纯洁的喜欢——就象她喜欢大壮一样。
她不喜欢杨大,源于她的哥哥大毛,大毛因“流氓罪”被判过两年,提起警察,脑壳直甩,“那帮家伙变态!”不过,在“号子”里面,见了警察,他得立正敬礼,“报告政府!”或者“报告干部”。
在“号子”里,“光脑壳”也分三六九等,一等的是政治犯,干部都拿了没辙,牢头狱霸更不会去招惹他们,二等是经济犯,在外面搞钱犯法,在牢里搞钱是有本事,三等,砍人打架的,四等,贼,盗窃犯,扒手,最未一等,就是犯流案的,各种鄙视,虐,蹂躏,花样百出孙瀚文,罄竹难书……
想象一下,几十个人关在一间监房里,睡统铺,里面摆一只尿桶解决生理问题,除了十几个小时的强制性劳动,余下的十几个小时要怎么打发?那还不是牢头说了算!逮到一个倒霉鬼往死里整,整死一个人,快活一屋畜生。所以说坐过牢的人,没几个变好的,只会变更坏,变得十恶不赦。
大毛对杨大却没有一点反感,杨大的善良和诚恳让大毛感动。
“我看过你的案卷,说实话,要不是严打金考卷官网,可能就是批评教育一下。但你玩的那伴人——沈仁——的确是犯罪了。”杨大同大毛打过良心讲,干警们高高在上,一般都不会把大毛这样的人放在同等位置上交谈,但从大局上杨大是这么说的,“八三年,社会秩序那么乱,不严打镇得住吗!”
杨大还说起了“二王”,两个杀人狂魔从东北杀到长沙,最后在江西将其击毙,出动了几万警察,杨大也参与了其中。“你开枪没有?”大毛问。
“我若开枪,十王都要被我打死,”杨大豪迈地说。“那我早当刑侦队长了。”
大毛恨牢头狱霸,哪个牢头狱霸不是同狱警勾勾搭搭!他敬佩杨大,刑警和狱警不一样,他想。
屋里弥漫着呛人的旱烟味,妈妈咳得直喘,象野兽临死前发出最后的哀嚎。
饭后一根烟,快活似神仙,爸爸边抽烟边喝茶,半把缸的烟熏茶叶,茶水比中药还黑,杯子里的茶垢厚得可以长出茶树。
妈妈不咳嗽的时候就会望着爸爸,满脸纯粹的幸福,她从未埋怨过爸爸的旱烟引发了她的剧咳,即便家里没人抽烟,她也咳,除了咳嗽她么子都不能做,咳嗽能证明她还活着,或许,平息了咳嗽之后,身体和灵魂都会滋生出一种欣喜。
大毛坐在扎把櫈上烤火,妈妈一咳嗽他就会望着她,思忖着“好人命不长,祸害一千年”这句话。
他回想起牢里的生活,最苦逼的那些既没有钱又没有人来看望的犯人——他就是——被打进十八层地狱还要踩到脚趾缝里。由于受不了咯苦,有个伙计坐满五年牢后,在行将释放的头一天上吊自杀了。
正当大毛以为自己也会撑不下去,妈妈从天而降。他不敢相信妈妈会来,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妈妈每走一步骨头都要炸裂……他知道爸爸绝不会来!爸爸只到拘留所去过一次,来送被褥和生活用品,只对他说了句,“你何是不晓得去死哩!”
可是,真的,很奇怪,他一点也不恨爸爸,假如他和老爸对换一下角色,儿子这样不争气,他也会权当白养了一个儿子。
大毛永远都想不明白,他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歩?怎么就进了“号子”?
沈仁同他同时进的银行,分在一个储蓄所,沈仁朋友多宫宝森,潇洒,住在南门口小古道巷的银行宿舍里,与父母分开住,沈仁住的那间房是宿舍砌围墙时搭的在围墙内搭的杂屋。
大毛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往沈仁家里跑,习惯性的,骑单车来回要半个小时,有时候他只是进屋坐一会儿,转身就回家了。在沈仁的房间里最不缺的就是青年哥哥,漂亮妹砣的谈资,烟酒茶槟榔,吃“伸手牌”的人多了就没了,大毛也不爱这些东西,在家里他要是好玩叭一下烟,或者往自己杯子里放的茶叶超过了三根,父亲马上把脸一垮,“学些咯坏样子!”
沈仁的隔壁住着一个赌博佬,昼伏夜出,永远是一双没睡醒的眼,鸡窝一样的头发。沈仁偶尔也会打一夜牌,玩AK9,赢钱了好象全世界都是他的了,走在大街上,瞥见漂亮的妹子就上去搭话,尽管勾搭上手的慨率很低,但沈仁似乎很喜欢这种游戏,乐而不倦。
“单位想找我谈恋爱的不晓得好多,我一个都看不上,偏偏喜欢到街头去勾,似乎咯样才显得自己有本事似的。”沈仁同他们说,只要他瞅你的时候,眼睛里永远闪烁着快乐的光。
这自嘲说明了沈仁的性格,其实他很愚蠢,这是大毛后面的总结。
到街上去勾搭妹砣,体验浪漫与激情,旺盛的荷尔蒙让人忘却了羞耻和害怕,萍水相逢,两情相悦,又不必负责,沈仁的周围聚拢了十几位上瘾者。
他们天天聚在一起,碰到好说话的妹子会带到沈仁的住所来,弄来一台四个喇叭的收录机播放磁带,一男一女搂抱在一起跳“柔步子”,跳着跳着,男的跳出了三条腿,女的跳出了矿泉水??
这真的不关大毛一截卵事!
大毛只跳过一次舞,还是被那个叫“猫”的妖精死缠烂打跳了一曲,他做梦都想不到,这样就成了“流氓团伙”的成员了,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沈仁和“猫”竟然被判处死刑,罪名是淫乱了好多次还写了淫乱日记,这些大毛并不知情,他觉得再怎么说都不至于枪毙吧,说到影响和恶劣,休?海夫纳那不是要枪毙一百次以上。
在“号子”里,他们问到沈仁,他回答说,“蛮好的,他并没有逼迫妹砣。”见他们不信,他又补充说,“真的,有的妹子宝里宝气,说话不带爱相,碰到脾气大的满哥就会挨打罗,沈仁总是把他们扯开。”
听大毛这么一说,吵吵嚷嚷的牢友们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不该打女人,男子汉大丈夫打女人算什么狠!另一派则恰恰相反,他们说,哪怕是自己的堂客,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女人有什么关系,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打是最好的调教。
在统铺上的漫漫长夜,他们最关心的还是他同“猫”是如何打的炮?他们当中有的人见过“猫”的像片,他们为“猫”的一双狂放幽深的眼眸着了迷,觉得她有世界上最媚的嘴唇和最会舔的舌头??
“哪里哦!我怀疑她精神不正常,骇得要死,进去还没有一分钟就放了……”他哭丧着脸讲述道,监房里爆发出尖声怪气的喧嚣声:滚!废物!浪漫粮食真可耻!要是换上我,我会在她里面插啊插啊,擦他妈的一个晩上。
哎——总以为荒诞的黑夜难以天明——但无数个夜晚也都过去了——
二毛时不时从正屋窜到厨房,冷风一飕,让人感觉打噤,她好像白雪公主一样不怕冷,象白雪公主一样内心喜悦,不晓得要操心好多事情。
大毛呆呆的想着自己的心思,虽说是一单还没接到,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厂里的老业务员拿提成都买了摩托车了,“摩托摩托——卵都嫐脱”,他要是赚了钱,首先会买台摩托,但不会骑着摩托去干那些愚蠢无聊的事情,只会多做业务多接单,赚更多的钱,钱,钱,呆宝静钱,在人间你什么都可以缺,惟独不可以缺钱。
此时此刻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唯一的那双皮鞋,补了好多次实在是不能再补了,在外面跑业务,有时候口袋里一碗面钱都没有,他都没去想找别人借钱,为了买双新皮鞋,他常常一天要寻思几个小时找谁借点钱去,找到过去他认为是玩得最好的朋友,东南西扯半天,口都开不了,即便开了口,对方马上象遭了电击一样,身子一缩,以种种借口和不便搪塞……
实在是没有办法,他跑去找了初中女同学胖胖,胖胖的爸爸在国营百货店当经理,胖胖毕业后就分到了她爸爸的单位,这家店就在蔡锷路上,离他家不到五百米远,以前他在银行上班路上,最不想遇见的人就是胖胖。她在学校给他递过纸条,他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但胖胖并不计恨于他,他冲她笑,她也会报之以笑。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面容姣好,只是太胖了点,关键是她喜欢他,他决定要利用一下她对他的喜欢,就在刚才两小时前,他特意选的吃晚饭的时间,顾客很少的时候,象鬼子进村似的溜进了百货店。一进门大毛就看见胖胖坐在高高的收银台上,在她发现了他的那一刻,她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朝大毛招了招手。
店里灯光明亮,顾客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大毛趋歩向前,手里的包被他提到了前面,他知道自己两年前花了三个月工资置的将军呢中山装还是撑得起场面的,他害怕居高临下的胖胖看到他脚上穿的皮鞋。
幸好百货商店的营业员柜台后面,看不了那么多。柜台上面穿了一根铁丝,营业员开出货单,收好顾客的货款,夹在吊在铁丝上的一个夹子里,然后手一挥,夹子飞到了收银台,胖胖开完发票找好零钱,放回到夹子里,然后嗖的一下,夹子重新飞回到营业员的手上。
收银台架起了两根这样的铁丝线,桌上有一堆的票据,一抽屉的钱,胖胖不可能分心去盯着他的皮鞋,这让大毛感觉轻松了好多。他半倚在收银台的木栅栏上,把鞋塞到木格下面,笑眯眯地同胖胖聊天。
她问他现在在哪里上班?“纸箱厂。”大毛回答说,“可赚钱啦!到处都要用纸箱。”他兴致勃勃地向她讲解瓦愣纸,打版,丝网印刷等专业术语,目的是趁她搭话时逮住个机会找她借钱,就说是做业务资金周转困难,打欠条,按银行贷款利息支付,他着实想利用一下她的单纯善良,但绝不是骗,等他做业务拿到提成立马就归还,他脚下的皮鞋差不多要让他崩溃,大毛连进办公室的勇气都要丧失殆尽了。
胖胖一边做事一边听他讲,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啤酒厂要不要纸箱?”
大毛点点头。
“我舅舅在那里当厂长。”胖胖的目光落在大毛身上,不等他回答,她又说道,“你帮我看下这里,我到办公室去给舅舅打电话。”
她推开另一侧的木栅栏,大毛目送她风风火火地走向里面的一张门,差不多有点喜欢她了,但不过,他要是向她表白,他一定会先告诉她,他坐过牢。也许胖胖早知道了。
一会儿,她走了回来,登上收银台,屁股末落座就对大毛说道,“舅舅下班了,办公室没人接,我明天再打。”
“真的太感谢你了!”大毛说。他对胖胖能否帮上忙心里没底,借钱的念头却打消了,你不能找一个帮你介绍业务的人借钱。
大毛走出百货商店的时候有一种被扔在大街上的感觉,饥寒交迫,身无分文,刚刚的亮闪,琳琅满目的商品,暖气管,热情似火的姑娘倥偬不见,恍如隔世。
下铺床头的闹钟指向八点四十五分。“睡觉前记得把火炉提到外面去。”这是爸爸在布帘后面的吩咐。
“好哩!”二毛答应道。
早几年家中发生过一次煤气中毒事件,缺氧导致人都迷迷糊糊了,不是爸爸奋力滚到门口打开门,一家人早就上了西天。
毎年的冬天都会有人由于煤气中毒死亡。
身上暖和,久坐不动,大毛的脑袋昏昏沉沉,有点想睡觉了,这个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吹口哨,落雪天谁会这么无聊在院子里面转昵?两颗枝繁叶茂开花结果的大树早被锯子先生锯成了武大郎一般齐扎,锯子先生在两颗树桩上钉上铁叉,并声称这树桩是他的了,别人在树桩上放竹竿晒东西需经过他同意,三进院的住户恨得他吃得,后军房很狭窄,围墙边建了坐医院大楼,成天笼罩在阴影下,几乎没有晒东西的地方。
口哨声让二毛猛地扭头,她拉开了房门,身影一闪到了外面,反手关上了房门。一个瘦瘦高高的学生伢子拉着她走到了大门那边,递给她两张崭新的拾元钞票。
“下午就结好了账,去吃外公的生日饭,刚回,对不起。”少年郎说。
“这么多?”她低声问道。“小壮的给了吗?”
小壮火爆脾气,说吃饭就要吃饭,常常是做好了饭菜的大壮要等父母回家一块吃,两兄弟打架,锅子都摔烂。你说能少了他那份吗!大壮把他那份桔子筋的收入给了二毛,俩个人早说好了的,打会,也就是北方人说的凑份子,这个月的收入归二毛,下个月剥桔子筋的钱就归大壮了。
“早给了!”他不耐烦的说道,转身就要往家里方向跑去。
越是怕被人撞见越是有人闯入,只听见大木门啪地一声响,紧接着它嘎嘎嘎嘎地被人推开,大门外露出锯子先生黑乎乎的影子,他先是用脚踢门,然后一只手扶着快成冻条了的自行车,一只手凶巴巴地推开那门页。本来木门后面的空地上摆放着巷子里一户人家的藕煤砣,那户人家在巷子口边的马路上开了家汤圆店,院子里空地多,锯子先生硬是不准他放。谁都晓得锯子先生亲娘病在床上几个月不管,娘一死就跑过来占了房子。
虽然锯子先生不晓得有好讨赚,但二毛还是礼貌的同他打招呼,“叔叔好。”
锯子先生咧嘴一笑,由于他满口牙齿不整齐,让人感觉到他的笑不怀好意。“刚才你们俩个小鬼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我吿诉你爸爸妈妈去!”锯子先生半开玩笑半较真地对二毛说。
大壮收回了脚步,站在院子里厚厚的积雪中骂道,“你去告啊!谁做了坏事,谁就是小狗!”
“妈的!小王八羔子!不得好死!”锯子先生回骂道。
气得嘴不是嘴鼻子不是鼻子的二毛再次回到睡房,背对着大毛,在她睡的下铺边上找出她的“哑巴筒筒”(原始天然的储钱罐,两头带结的楠竹筒,在上头开了个小方口子),二毛偷偷地把竹筒塞进棉袄里面,正待她要出门,大毛开腔说话了。“二毛,你搞么子?直看见你往外面跑,外面冷死人,早点睡觉罗。”
“哥,你先休息罗,我还有点事要忙,十分钟就好了,等下我会把火炉提到厨房去。”二毛温柔地说道,以致于满脸疑惑的大毛也不好再说什么。
出了门,二毛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泪水夺眶而出,哥哥,我的哥哥!看到他被别人瞧不起,看到的皮鞋烂成那样却买不起新鞋,她的心好痛。
哥哥聪明勤劳善良勇敢,她从小就以哥哥为荣,记得还在小学一年级,同座的男同学老是喜欢揪她的辫子,她同哥哥一说,哥哥就来了,走到她班上,叫出那小男孩,“你为什么老是揪我妹妹的辫子?是不是很讨厌我妹妹啊?”“没有。”小男孩仰起脸,害怕和难以回答的问题让他眼睛直眨。哥哥把一只大手放在他脑袋上,“我揪你的头发你会不会痛?”但是哥哥没有揪他的头发,只顺势用手掌推着他的头转了一圈,然后对他说,“你可以走了,我很喜欢你,你不要不懂事。”
二毛回忆着哥哥的种种好,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她不想让別人看见她流泪,躲到漆黑的厨房里,尽管伤感在一瞬间莫名奔泄,但她仍然不失冷静,一切都在按她的计划执行,她找到柴刀,蹲在地上,摸黑去劈从她怀中取下的竹筒,刀刃顶着竹节,捣鼓着竹筒,用力均匀,竹筒内的硬币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劈开竹筒后,二毛打开了灯,开始清理堆在地上的一元五角二角一角的纸币,五分一分的镍币,总共有一十六块八毛九分。她把纸币折好放在棉袄的口袋里,硬币用手帕包成一个包裹,深呼吸一下。“天助我也!”她如释重负地喃喃自语了一声。去年过年时劈开的“哑巴筒”的存款只一十四块四毛四分,如果刚刚取出的款子是去年这个数,她图谋了很久的事情,今晚还实现不了。
她夺门而出,急匆匆地往巷口走着,她要去的地方就在巷口对面往左拐50米的地方,一家温州皮鞋店,款式又多,价格比别的店便宜些。老板是温州人,老板娘是长沙的,很会做生意,俩夫妻有一个二岁多的男孩,一家人吃住在店里。二毛问过老板娘,皮鞋店一般晚上会营业到九点半。现在差不多快到九点了,冰天雪地的天气,谁知道会不会提前打烊呢。
是的,她早就看好了一双黑色的尖头皮鞋,41码,价格是36元,若今晚把它买下,明天早晨哥哥穿着崭新的新皮鞋去跑业务,他该有多神采飞扬!回想起哥哥到银行上班那一会儿,身上好像闪烁着银光,左邻右舍,无不羡慕??
妈妈,谢叔,杨大,大壮,他们都说,大毛只是跟错了伴,跌倒了还会爬起来!
走出巷子,视线豁然开阔,她陡然有了一种爬到山顶的感觉,白雪皑皑的蔡锷路上空空荡荡,别说行人,连车辆也稀少如野兔,踏着马路两旁蓬松的积雪,“吱吱吱吱”的脚步声清脆又喜乐,马路中间被汽车压岀的轮胎长印又污又滑,二毛灵敏地小心翼翼地跨越了过去,为了那双温暖可爱的皮鞋,多少把桔子筋盯黑了的时间,多少次被小壮挤兑呵斥,这一切都值得。
果然不出二毛所料,那一爿的门面全关了,只有皮鞋店还亮着灯,老板站在门口,手举着铁钩,正准备把卷闸门拉下。
温州老板一抬头,看见一个女孩朝他店里走来,那个女孩他好面熟,包菜头,素净,飒爽,给他一个强烈的信号,她是要来店里买东西的。
他返回到店内,把铁钩靠着鞋柜上,脱下了手上的皮手套。那女孩走了进来,穿过呵气如霜的街道,她的脸色并没有太明显的变化,这真是一个奇迹。
“老板好!老板娘呢?”
“她回娘家了。”老板说。他看上去和长沙人没有两样,说普通话时带着温州口音。
“我来买双鞋子,”二毛说。
店堂两旁是高一米八宽二米的鞋柜,中间提供给顾客挑选的空间不足一米宽,里面有张书桌被当作收银台用,桌上鞋柜顶上空地上,到处摆放着带皮鞋的包装盒和空盒子。二毛绕着鞋柜找到了她要买的那双鞋子,手指着它对老板说道,“就是这双。”
老板走过来,一只手落到排列整齐的两只皮鞋口,把皮鞋提到桌子上面,然后又弯腰找到一只空包装盒。
她也走到了桌子前面,“三十六块钱吧。”她说,说完就急忙去掏口袋,一会儿桌上堆满了从她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一手帕包的硬币,一大包角币,二张工人大炼钢的拾元币。
老板扭头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半响,才慢悠悠地说道,“你没看吊牌吗?”
“怎么啦?”她说,“早几天不是三十六块吗。”
“涨价了。”他一把扯下吊在鞋带上的小花纸吊牌,递给她去核对。“你看吧,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三十八。”
这突然而来的涨价仿佛一记重击,二毛一怔,用手按着桌子,一脸茫然地看着老板。
“没办法,快过年了,广式美发店洗头都由十块涨到了一十五块,而且长头发不洗。我这双鞋才涨两块钱,并且只剩一双了,不愁卖。并且,年前我不可能再去进货了。”温州老板唠叨不停地说着涨价的原因,二毛几乎没有任何心思听他说这些,他以为只是两块钱的问题!才不是呢!满怀希望憧憬,十足把握的事情到头来功亏一篑,她象掉进了冰窖一样——这样的难受只在五年级的时候有过一回——那天她知道了大毛不是她一母所生的真象,她在日记中写道:
哥哥,我最亲爱的哥哥!我们一定要永远相亲相爱啊!生生世世!
“你是带少了钱吧?”温州老板说,“明天再来吧。”
“明天??”二毛很奇怪地笑了一下。“老板,我还有八毛钱,你能不能今晚让我把鞋子拿走,明天我把欠的一块二送过来。”她不想这么晚还去找妈妈要钱,更不想买鞋的事让爸爸妈妈知道。
老板皱起了眉头,开始一一分地数桌上的零钱。
“我叫二毛,我就住在对面巷子里,银杏园六号。”说着她又把口袋里仅剩的三张毛币,统统拿出来交到了老板手上。
老板数完钱,抬头看了一眼二毛,女孩白如美玉的皮肤让他产生了联想,根据他的生活经验,眼前这女孩真是难得一见的极品,她的大腿一定会比天鹅还白。
“不是一毛两毛,是一十二毛,我一天都赚不了这么多。”他?了耸肩膀说。
她失望透顶,但还是很干脆地说,“那就算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他说。他突然改变了话风,眼睛眨了眨,女孩迷惑地瞧了瞧他,稍微低了下头。
完全没有任何预兆,可以说是猝不及防,他猛地一下抱住了她,可以说是完全失去了一个已婚男子的沉稳,而她并不惊慌,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放开我!”
“恩思虚你,”温州老板厚颜无耻地呻呤。“亲一个。”
“你在做梦吧?”二毛轻篾地说。她没想到咯个外地鳖胆子咯大,只要她大声叫喊,咯店子都会砸掉去,但她的名誉也会受到损害。
“亲一个,皮鞋你拿走,一十二毛一笔勾销。”
“你绊哒脑壳吧!”
“亲一个嘛,亲一个你又不掉一块肉!”他继续纠缠不休地说道。
她被他强行抱着,很不舒服,虽说他并未进一步做什么,她早就忍无可忍了达恩电影网。“把你的脏手拿开,你要是再撒野,我就叫人了!”
直到她说出这话,他好象才如梦方醒,赶紧把手松开,脸上露出懊悔的神情。二毛什么都不管了,掉头就走,他一把扯着她的衣袖,“把你买的皮鞋带走吧,少的钱我不要了。”
她站在那里,撅着嘴,余怒未消。
“你还要怎么样?说吧,真的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他哀求她。
“忘了这件事吧。”女孩说,“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犯错,改了就好。”
温州老板点了点头,深呼吸一下,转身走到书桌那边,她挑好的那双鞋已经装好了鞋盒,他双手捧着那盒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她。
二毛太需要这双鞋了,给奋斗中的哥哥,又不想让爸妈知道,因此她不再怄气推辞,她接过那有些重量的纸盒,把它环抱在胸前。随后,她再次瞅了他一眼,息事宁人地说道,“老板,差你的一块二毛钱,我明天会给你送来。”
“不要了!不要了!”温州老板目送着二毛出了店门,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大街上异常寒冷,尽管二毛把两只手交叉插进衣袖里,寒风吹到脸上如刀割般的疼痛,肚子上顶着一个盒子,胳膊压在盒子上,颈脖就不自觉地往前伸拉,湿漉漉的冷空气便顺着脖子往里里灌,但一想到大毛明天早上穿上新皮鞋快乐的样子,她就眉开眼笑了。
她是从通向司马里的那条三叉路口横过蔡锷北路,只差一步到达人行道,差两步到达银杏园巷口,这个时候,一辆从南往北的嘎斯车飞快的开来,离市立医院还有一公里距离,嘎斯车不知不觉飙到了惊人的速度,驾驶室里安置着一位突发心梗的老人和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开车,一个儿子陪护。
雪虐风饕的夜晚,马路上没什么车没什么人,手握方向盘的驾驶员被过度紧张的弟弟的喧叫弄得心烦意乱,挡风玻璃模糊不清,时不时要用抹布擦拭,一台在他右侧行驶的摩托车在快到三叉路口的时候突然摔倒在地,横亘在他前面。这个时候他应该轻点刹车,他想到的是车已经无法刹住,冰雪让车轮打滑,急踩刹车都有可能会翻车,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倒下的摩托车上,他急打方向,想抢道绕过倒在路上的摩托车和哪个摔得爬不起来了的冒失鬼。
事故就发生在这一两秒钟的时间里,当二毛听到摩托车哐哴倒地的声音,她扭过头去看,行驶在她身后车道上的一辆卡车疯了似的朝她这边扑来,她惊恐地想要逃离,夹在她胸前的鞋盒一梭,差点滑落了下去,她的两只手从衣袖里抽了出来,死死地抱住了那鞋盒。
嘎斯车迎面撞上了她,巨大的撞击力把她撞飞到了人行道上,后脑勺的电线杆上,惊慌失措之间那司机把油门当作刹车猛踩,仿佛象一场谋杀,追着她顶了上去。她的手骨肋骨当即折裂,纸盒中的皮鞋被辗压到了她血肉模糊的身体内??
她美丽的头颅竖在撞斜了的电线杆和凹陷变形了的嘎斯车车头之间,她把两只眼睛尽可能地睁到了最大的程度,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惊人的匀称,惊人的美,断裂的电线带着漏电的火花扑打在雪地上,尖叫声划破了夜的冷漠,空气中震荡着玻璃的碎裂声,金属和钢筋水泥的撞击声。嘎斯车已经熄火停下,一只昏黄的车灯还在哀伤地亮着。
惊悚仿佛已经从花季少女的眼眸中走出,她的眼里还有一些微光,车头的碎玻璃象下雪一样落在她的面前,从底下打出来的光让它们染上了鲜桔的颜色,变幻出无数片飞舞着的桔子皮,在空中永不坠落地飘荡,她要去采撷芳香四溢晶莹如水晶的桔子筋……
随即,她的瞳孔开始扩散,时间永远停格在一个十七岁花季少女白如美玉的脸上,定格于一九八五年冬季一个夜晚,天凝地闭。
2118.3.2日7.36分.元宵节。长沙.顺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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