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苏州昆曲大汇演回忆录（吴德璋记述）-复雅堂
吴德璋，1959年入上海戏曲学校昆曲二班，师从沈传芷学小生，尤擅娃娃生，在《白兔记· 出猎回猎》、《浣沙记·寄子》中有出色表演。兼演官生、巾生。在上昆时还担任舞台剧照摄影。旅美定居后仍为昆曲在海外的传播做出杰出的贡献。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間，蘇、浙、滬崑劇界都集中在蘇州舉行觀摩會演，歷時十二天。我們崑二班很幸運，學校安排我們全程觀摩看戲，還帶上了食堂老伯伯專門為我們開伙做飯。在戲校密集緊張的學業課程中 ，一下子給我們多麼舒散幽閒地去看戲觀摩，那簡實是千載難逢的好時運，大家激動得太予興寵了！更為興奮的還有京劇班來我們崑二班學習的鄭旦軍、王世民、奚培民、顏德榮、徐知儀、李元華、徐碧華、詹萍萍、王梅娜等也一同前去。但學校要求我們，這次觀摩看戲要當作是學習上課一樣，每一場戲，不管喜歡不喜歡，都得從頭一齣坐到最後一齣，中間不得抽籤，為此大家都下了保證。
▲ 当年的同学史洁华保留的出席证，发自美国
（ 一 ）老 宅 院
我們那天剛到蘇州，蘇州文化局便把我們安置在原蘇州京劇團的舊址，會演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便帶領着我們班一隊人馬穿街走巷，大家都背着行囊，踏着高低凹凸的石子路，好不容易找到了巷子裡的，一條老胡同叫包外前的住址。它是一個古舊的老宅子，跨上幾步石階，兩扇衙門般的大木門，吱嘎一聲打開了，裡面不大不小一個天井，地上舖着青磚，已有幾塊開了縫的舊石板，老舊的木庭柱子已失去了表層的護色，旁邊的廂房就安排伙房老伯伯住下了。女生們還要穿到後院的樓房，把我們男生都帶到前院樓上，在上樓梯路徑踩踏那陳舊的樓板時不時地發出了嘎吱嘎吱的響聲，這才來到前樓。於是，大家便分組分寢室，在現成的木床各自安排定檔。

（ 二 ）跑 厠 所
當問及厠所，便有人帶領著我們穿過一樓長長的走廊，那裡又暗又狹窄，幾乎沒有一絲光亮，迎面相走都需小心側身，要不準撞個大滿懷，這樣又有一個小彎，便來到黑黑的厠所。只見一扇大半橛的門框，晃晃悠悠地懸掛在那裡，一個積滿灰塵的暗淡黃燈，垂吊在夾板上空，昏昏暗暗的難以辯認看清。但是，大家一聞到厠所裡發出的那股熏人的味兒，便轉身就跑，趕緊離開，算是認了個萬一要解脫的地方。 後來在這厠所也發生了一些搞笑事：記得有一天，我和陳同申大小便都急得可以，兩人便不約而同地一起奔下樓去，到那不願意去的黑呼呼的厠所。那是個原始木板搭製而成的蹲坑，蹲板下面便是那深不可測的糞池，從裏面散發出一股難以忍受的惡臭，那時兩人只得緊憋住氣，乾瞪著眼，誰知那阿莫尼亞的涼氣，直熏逼得你兩眼快要掉出淚來，我們一點兒沒轍，只得緊閉雙眼，準備投入。誰知剛剛想要一輕鬆的關鍵時刻，卻從夾板的另一邊，突然傳出了好大的唏噓之聲，這是一陣急促小解的噴射之聲！嚇得我和同申兩人一驚之下，立馬剎車！雙目暌暌！才知隔牆有耳，這夾板的另一端是女生的厠所。完了！我們倆人差點兒噴笑！但當時只得屏住氣，趕快草草了結辦公，馬上逃之夭夭！ 哪知匆忙之中，我不慎將放在上衣口袋中的一枝小型橘紅色筆桿的＂雪費利＂依金筆，掉落到糞池中去了，噯！真是倒楣！待趕緊逃離厠所，倆人一口氣跑回了宿舍，便把剛才發生的笑料一一敘說，大家捧腹大笑說，他們也碰到了如此這般尷尬的窘境。從此，大伙兒盡量在去劇場觀摩時，在劇場相對乾淨的厠所吴仁竣，先行方便解脫。可千萬千萬不要留到這＂包外前＂那個老宅內去辦公受罪，這簡直是惡死人啦！
▲2018年4月，吴德璋回沪探亲时来田笙曲社为曲友们作示范
（ 三 ）參 首 演
在這次會演的首場，我們崑二班也參加了傳字輩老師藝演的牡丹亭 ? 勸農 ? 的群場，有同學扮演牧童、村姑的舞蹈；以及千忠戮 ? 慘睹 ? 中的軍士、犯官等。大家都特別認真，因為第一次跟傳字輩老師們同臺演出，又加上是首場，故而異常緊張，好像還有同學從天幕前穿越而過漏了檔。這是因為，開明劇場的舞臺又大又深，哪像我們戲校的圓頂小劇場，既沒有副臺，又沒有底幕，所以，大家進了大劇場，在後臺一下子也找不到個上下場門了。 我們每天觀看演出，總是提前吃完晚飯，走到街口等車來接我們到＂開明劇場＂的廣場。那裡周圍有很多商店，附近小路就通到較有名的小小＂得月樓＂；再穿到前面就是＂觀前街＂，那是蘇州最中心最大的商業馬路；走到快盡頭，便是眾所周知的＂玄妙觀＂，附近還有＂黃天源＂糕團店，在這麼繁華的一角，也已盡收眼底。
（ 四 ）開 花 豆
我們在開場前，總在開明劇場旁邊轉悠轉悠着，在那自然災害的年代裡，說白了還真有點饞，總想買些什麼零食吃吃，大家畢竟還是個孩子。那時看見有個小女孩在賣開花豆，一分錢十來顆李芳雯，於是上去向她買了幾分錢，同時二三個同學都買了，等看戲時邊吃邊看多享受啊！第二天大家吃出癮來了，又到那裡去買，這回是個男孩，他用嫻熟的手勢從布袋中抓出豆子，數道：一五、一十、十五 ??????，放進用報紙折好的三角包裏，很快一筆一筆小生意就做成了。大家照樣看戲時吃着豆子，誰知不一會就吃光了，算算也不對勁，好像比昨天少了好些，幾個買的同學都有同感。到了明天我們幾個同學，又去找那個男孩買豆子。這下大家可把眼睛都盯著他的數數，他的小手張開，給你看得很清楚是五顆豆子，等放進三角包裏時，明顯只放下了三顆，另外二顆他夾在大姆指裏，又繼續回到袋子裏抓第二把豆子，原來每次數數，都少放了二顆，這樣不是要少了五分之二嗎。等他全然數完，我們說暫不要包，請再數一數，這下就給完全拆穿了！那男孩也很尷尬，我們看他怪可憐的，大家又都是孩子嘛，就說昨天少我們的就算了，不過你說好的一分錢幾顆就幾顆，少了就不公道了，於是男孩連連道歉，如數地給了我們马勺脸谱。
▲2018年4月，沪太两地曲友于太仓南园联欢，吴德璋在表演
（ 五 ）玫 瑰 糊
開明劇場有個小賣部，原先是賣冷飲的地方，現在蕭條的連冷氣機也關了，什麼零食小吃的一丁點兒也沒有，連桌子椅子都掀翻堆砌在一邊了，因那時已是自然災害的第二年，故而一切都是空蕩蕩的。有人發現在不顯眼處，倒是竪着一塊簡易的木牌，廣告是＂玫瑰糊＂五分錢一碗。走近些，那玫瑰的香味還是有點飄拂過來，再仔細一看粉紅色的一碗薄薄的糊，像是放着玫瑰紅的色素與糖精，實在不怎麼吸引人。可是，有幾位樂隊的女生正在買著吃，後來問她們好吃嗎？她們說實在是一般般，可見不怎麼的，幸好我們沒去上當！
（ 六 ）觀 劇
多 這次觀摩大家回到寢室，對有興趣的印象特別深的總會談論一番：看了王傳淞老師在 ? 請醫 ? ，其中扮演的翁郎中，那冷面的詼諧，在漫不經心的意外中給予觀眾噱頭與爆笑，使我們又燃起了頑童之心。劇中翁郎中一路趕去為人看病，邊走邊唱：＂你醫死了胖的我抬不起，啊哩啊哩??????＂甚是搞笑；到了病家，又目不經心地侠道行，手摸着台腳，權當病人的手來把脈，真是笑話；到診斷下方，一開藥箱，從中就竄出了老鼠，真的太嚇人了；然後說病人家中有邪氣，我便前來捉妖，手一伸，一下子就給他逮獲在手掌中，並要出門去發放，還讓家人們大聲地叫嚷着：＂放！放！放！＂最後翁郎中來了個：＂放乃篤娘個屁！＂便即刻逃下場去。簡直把江湖土郎中刻劃得淋漓盡致、活龍活顯，真是笑煞人！ 永嘉、義武七十多歲的老先生演藝小尼姑 ? 思凡 ? 也是大家好學的一口，一開口的唸白，全是濃濃的浙江寧波味道，既生活又原始，大家回去都學：＂不免到迴廊下，閒步一回，多少是好！＂另外，值得欽佩的是八十幾歲的老先生演藝了 ? 激秦三擋 ? 的秦瓊，他身著大靠，照樣一整齣戲下來，真是太不容易了，大家都給予了掌聲。 我們＂傳字輩＂老師上演了? 絮閣 ? ，張傳芳飾演楊玉環、沈傳芷飾演唐明皇、周傳滄飾演高力士；? 男監 ? 由周傳瑛老師飾演熊友蕙；? 蘆林 ? 由朱傳茗老師飾演龐氏、華傳浩老師飾演姜詩；? 寫本 ? 斬楊 ? 由倪傳鉞老師飾演楊繼盛、王傳蕖老師飾演楊夫人；? 寄子 ? 由包傳鐸老師飾演伍員、張傳芳老師飾演伍子；? 梳妝 ? 擲戟 ? 由方傳芸老師飾演呂布、薛傳鋼老師飾演董卓；? 賣書 ? 納姻 ? 由鄭傳鑑老師飾演簡人同；? 拔眉探監 ? 由邵傳鏞老師飾演禁卒等等好戲連臺，都博得觀眾熱烈贊賞。 上海青年京崑劇團的演出也是最為顯眼，因剛剛畢業才一年多的師哥師姐們，年輕漂亮，生氣勃勃。他們這回演的戲有：? 思凡 ? 下山 ? ，? 梳妝跪池 ? ，? 虹橋贈珠 ? ，? 打虎遊街 99式伞兵刀? ，? 驚變埋玉 ? , ? 遊園驚夢 ? ，? 昭君出塞 ? ，? 惠明下書 ? ，? 交印 ? ，? 借扇 ? ，全本的 ? 白羅衫 ? 等。其中最受觀眾歡迎的是王芝泉的 ? 盜仙草 ? ，蘇州觀眾在開明劇場的休息大廳內，都眾所評議，稱誇論好：上崑的該個兩根梅花槍，是勿見過，實在是贊！過癮！ 那時俞振飛校長的長生殿 ? 迎像哭像 ? ，言慧珠校長的雷峯塔 ? 水鬥 ? 都一起參演，更加增添了會演的氣氛，把觀眾的熱情推到了高潮！ 同時，我們又看了浙崑的 ? 前親 ? ，? 判斬 ? ，? 琴挑 ?，? 刺梁 ? 和大戲 ? 西園記 ?，其中是汪世瑜、沈世華主演的尤為光彩；還有蘇崑的 ? 癡訴點香 ? ，? 亭會 ? ，? 寄子 ? 和 ? 癡夢 ? , 由張繼青主演，包括中型現代劇 ? 活捉羅根元 ? 。因當初我們在戲校上排戲課時，浙崑、蘇崑、北崑的幾大旦角，都到我們上海市戲曲學校來學習，所以我們也曾見到過她們，其中有熟悉的沈世華、張繼青、洪雪飛等，為此，她們的演出也分外關注，頗有印象
▲吴德璋夫妇与当年的昆二班同学王迺洪在上海戴敦邦画室
（ 七 ）遊 古 城
在蘇州觀摩期間，白天的空餘時間，還組織去參觀了歷史上的蘇州府衙門遺址。尤其崑劇 ? 十五貫 ? 是一個戲救活了一個劇種，它具有歷史性的意義，崑劇 ? 十五貫 ? 故事中的況鍾及其他人物，都與這個歷史古跡有關。我們崑劇後輩親臨了這古舊的蘇州府公堂，裡面依然是原始的舊貌，光線暗淡而陰沉，凹陷磨損的青石板地磚，顯露出了厚重的歷史遺痕，像是被煙火熏得棕黑色的庭柱，依然如故地矗立在廳堂，尤感威嚴。那律典條條乐享网，法網森嚴的公堂，猶如 ? 十五貫 ? 中的故事，審冤判斬了多少奇案異事，當時我們身歷其境，停留觀之，由感格外的震懾敬畏。從而更增添了對於崑劇傳字輩老師們所創作的藝術成果，與以無比的敬佩折服！ 當時各崑劇參演的團體，還都去遊覽了蘇州的園林，在那歲月逝去的軼事，刻記在這寧靜曲廊中的網師園，裡面玲瓏精致的冷泉亭、月到風來亭，都在涵碧綠水的相依相伴中；又賞遊了那滄浪亭的復廊花牆，漏窗萬景，一派蒼古聳然，漣漪一水 ??????。中國園林庭院之美，正與會演中崑曲的古雅秀美，相應相會！ 影響深刻的還有組織一同前去登虎丘山，這個活動也是繼民間傳統的 " 虎丘曲會 " 之意，我們從事專業崑曲藝術的，一同相聚此山。那天天氣晴和，遠遠望去虎丘塔高高地鑲嵌在山丘上，很多傳說中的歷史故事都發生在那裡。我們一路上山就有人介紹：這塊巨岩中間一劈兩分的一條裂縫，便是當年的試劍石；還有去看了越王勾踐殇璃全文阅读，臥薪嘗膽的石室；包括西施照鏡的井池、吳王闔閭之墓的劍池等。大家都擠在景點觀看照相，我們崑二班也拍了一張大集體照，印象中崑大班的顧兆琳輔導員、林復駿大哥，一起招呼着我們大家，在虎丘塔下的石坡上，都湊在一塊所照的那張相片，那是人數最多的有七十幾位呢。 （ 八 ）購 特 產 在觀摩期間，上午我們還需壓腿、拿頂練功，因場地有限不能像在戲校時那樣，只得因地制宜。中午時大家都伸長了脖子嗅著鼻子等待着開飯，那時雖則是自然災害，但蘇州的菜市還是挺豐富的，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食堂老伯伯總能購買到一些新鮮的魚肉和豆製品，讓大家吃上一頓開胃的美餐。下午各組先學習閱讀報刊文摘，然後討論看戲的心得，等吃了早晚飯，便出發等車來接我們，到劇場觀摩看戲孙菲菲踩裙门 。 這十來天的神仙日子過得好快呀！當我們將要回滬之際，大家總想帶點土特產，回去孝敬父母親，有買蘇州的芝麻酥糖、棗泥麻餅、蜜汁豆乾等。我因爸媽喜歡吃蘇州黃天源的豬油糕，故而特地先去打個烊看一看，誰知店堂內空空蕩蕩的，一丁點的糕團也沒見著，便着急地問及，店員祇是冷冷地答道：我們每天只做這麼幾板糕，一開門便一哄而全買光了，所以櫥窗內是空空然。為此，我準備在回滬的那天一清早，便前去等開門排隊。 那知這兩天，好幾位同學都擠在電話機旁，與上海打電話聯繫，說這裡什麼東西都很便宜，好些都是上海沒有的。特別是同學姚亨利的話語，更是印象深刻，大家並學樣地說着：＂姆媽，陈子湄格嗒呣事，牢便宜格！＂到了回去的那一天，觀前街的黃天源門口早已排起了長隊，我也碰到了兩位女生和樂隊的繆克猛都在排隊，好不容易我才挨擠上，買到了最後剩下的豬油糕。於是，提着用臘紙包著的這熱騰騰的豬油糕，直奔上車的集合點回上海。 六二年的蘇州崑劇會演觀摩之旅，是我們戲校學生時代的一段极其享樂的回憶，因至今歷時實在太久遠，很多細節都已忘懷了。其實越優越、越舒服的日子，就越是無法記清、越是模糊大概；相反下鄉勞動是最艱苦、最困難的歲月，反倒是記憶猶新，清晰得就在眼前。經過這次觀摩活動，大家對學習崑劇藝術更増添了興趣與信心，等到回滬後，先把荒脫了十幾天的毯子功課程給補拉回來，然而大家更加盡心盡力地，去認真完成好學習崑曲業務的學業。 有诗记曰：
南 崑 會 演 開 明 展 ，
戲 遊 天 堂 姑 蘇 城 。
古 城 古 調 童 心 染 ，
重 溫 崑 腔 雅 韻 傳 。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 吳德璋

不 惜 歌 者 苦
但 傷 知 音 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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