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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的上海,柔情、热烈、疯狂、冰冷、绝望......-自由作家

1933年的上海,柔情、热烈、疯狂、冰冷、绝望......-自由作家


【内容推荐】
这是一本历史小说集,从风光旖旎的台伯河到千疮百孔的耶路撒冷;从繁荣昌盛的长安城到灯红酒绿的大上海;从坚不可摧的君士坦丁堡到摇摇欲坠的德国柏林墙;从风流多情的威尼斯水手到艰苦卓绝的西班牙探险者……本书全面细致地展现了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国家,不同人物的真实生活面貌。细腻而又传神地描写了战争的残酷,错综复杂的人生百态,艰难的个人斗争,通过对一众普通人物的描写,表达了对改革、统一、战争、繁荣、灾难等一系列历史关键词的理解。
【编辑推荐】
★一部用历史纪实手法完成的小说集,客观、真实地再现了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国家,不同人物的真实生活面貌。
★以冷峻的笔触,通过对一众普通人物的描写,展示了作者对个人命运、对历史、道德、自由的深邃思索。
★语言平淡朴素,但给人以动人心魄的阅读效果。
【作者简介】
张恩齐
吉林长春人,1996年出生于安徽芜湖。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2015级本科生。

【正文一】
上海1933
一支萨克斯风倒在舞池里。它的主人,一个俄国乐师,正斜躺在地上,面色潮红,姿势十分难看,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宿醉,还没醒酒。清晨的阳光让舞池变得清晰起来,放眼望去,无数只高跟鞋被甩掉了,各式各样的,几乎囊括了永安和先施公司的所有最新款式。钢笔、口红、领带夹……凡是你能想到的,用来冒充上流社会人士的物件,全部散落一地。平日里衣冠楚楚的绅士们此时无不拥着舞女,在沙发上,在舞池边,沉沉睡着。
空调与地板周围遍布的吸气孔保证了舞池内的空气不会过分污浊,但女人太多,领班从她们身边走过时,仍感到香水味十分刺鼻。领班是整个二楼舞池里唯一醒着的人,一个昏睡的男人把酒杯打翻了,剩下的半杯红酒洒在透明玻璃作的地板上,已经干了。他走在上面,皮鞋差点没留在地上,那种黏糊糊的感觉让他恶心,虽然在这工作两年多来,这种事他已见的太多。
在某一个角落里,黄百灵睁开了眼,她觉得身上不太对劲,那绕过后背最后贴在她胸脯上的,分明是一只男人的胳膊,她的双腿也被钳住,动弹不得。黄百灵捧过他的脸,才认出是那个自称是海归博士,说话做事却都像个洋泾浜的男人。昨晚黄百灵暗讽了几句他的英文,他却得意洋洋地说,这可是正宗的海派谈吐。在端庄的场合,她碍于面子没有发作,可这男人却不依不饶,竟趁大家昏昏欲睡时向她袭来,这种嘴脸的人在上海还不晓得有多少呢。黄百灵轻蔑地笑出了声,轻轻一扳,男人就滚到沙发下了,但还是没有醒。她轻盈地站起身来,整理整理高叉旗袍和头发,蹬上高跟鞋,在舞池里踱着步。
领班熟练地和她打着招呼。开业以来,百乐门的客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已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圈子,背熟他们的名字是工作人员的必备素养。黄百灵轻轻点头回应,舞池另一侧的电梯门开了贝志诚,几个工商界的大贾睡眼惺忪地从三楼的小型舞池回到了大厅,朝领班打了个响指。后者立刻会意南屏晚钟原唱,示意服务生在九米高的玻璃塔上打出几位先生的车牌号,司机看到后立刻把车开到楼下。领班服侍他们来到楼下,坐进车里,才肯安心。
乐师身旁的几个姑娘互相依偎着,她们在爵士乐的伴奏下,唱花了一整晚刚学会的美国歌曲,嗓子火辣辣地疼。舞女们去前台登记好后就回家休息,开始为下一个晚上做准备。整个二楼和三楼都逐渐苏醒了过来,客人们踩着透明的玻璃地面,认领自己的物件,在弯腰的同时,他们已经在开始安排今天晚上的活动了。海归先生一边整理领带,一边走上前去追问:“不知道百灵小姐今晚能否赏光,一起去看电影,听说巴黎大戏院②新来了两部片子,派拉蒙出品,你看……”
黄百灵说了声抱歉,灵巧地在人群中穿过,海归先生很快就看不到她了。他想迈开步追上去,但酒劲未消,刚上前一步就又摔倒在地,惹得其他先生女士不住地笑起来。
服务生开路,在通往门口的路上,黄百灵又推掉了来自三拨人的邀请。他们的理由各种各样,去跑马场看赛马、吃饭跳舞、剪彩。她想直接捂住耳朵冲出去,可那有失她那大上海交际花的身份。她只能颔首微笑,伸出手来作势要让男人们亲,再在他们弯下腰时迅速躲开。
“百灵小姐,今天有人来接您吗?”服务生问。
“我想想看,应该是没有的。”
“那我去帮您叫黄包车。”
“谢谢,但不用,把我送到门口就可以了,我一个人走回去。”黄百灵说。
她终于站在硕大的“百乐门”三个字下了,闪耀整晚的霓虹灯刚刚熄灭,属于普通民众的上海正式苏醒。她又向前迈了几步,站在愚园路上。大款们的车成群结队地往这里涌,把她逼回人行道上。他们上车前还在和黄百灵打着招呼,她淡淡地回应,看着他们绝尘而去。所以自己该往哪去呢?今天一天都不会有安排,清晨的风让她更不想回家,她没有主意,顺路向静安寺走去。
黄百灵在静安寺里转了一圈就出来了,不为别的,只因为她看到几个百乐门的舞女也在这里烧香。她的心里莫名地生出一股厌恶,出门闲逛的第一站草草收场。她也说不清讨厌她们什么,陪舞本是正经职业,和福州路的那些女人有天壤之别。黄百灵讨厌的,兴许是香气,或者是在她们身上一掷千金的客人吧。黄百灵不想拷问自己了。
昨天晚上没有喝很多酒,这让黄百灵可以清醒着去做一个孤独的人。在百乐门门口,她的想法还是到她没有去过的地方转转,可不知为何,从静安寺出来,她又来到了静安寺路。果然我的身体里拥有属于这里的基因,黄百灵想闵泳珍。
她从静安寺出发,慢慢向东走着,愈发地接近租界的心脏。这里不比南京路和外滩,开发得晚,洋房与西式剧院还未完全侵占中华园林固守的土地,二者混杂着千帜雪,错落有致。黄百灵无法想象出现代都市的霓虹灯照射在菜园之中的样子,况且她本人对此也兴趣不大。清晨的静安寺路,较它前方的道路略显清静,缺少高楼大厦的林立。黄百灵下意识地抱紧双臂,拽了拽旗袍的下摆。
残留的酒劲渐渐消退,饥饿感疯狂地向她袭来。过去的十几天,酒、跳舞、假笑,假笑、跳舞、酒,轮番填充着她的生活。从白天到黑夜,黄百灵的身体,没有一分钟是她自己的。当她甩掉了那些先生女士阔步向前后,等待她的是胃部的绞痛。
她伸手叫了一辆黄包车,下意识地说:“南京路。”车轮就开始伴随着车夫的双腿飞驰。之所以脱口而出的是南京路,想来是因为那条街道可以满足作为人类的全部需求,不管是肚子的饥饿感还是下体的饥饿感。
黄百灵的装束让黄包车夫望而生畏,面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车夫不敢搭话,只顾埋头拉车。宽厚的脚板砸在马路上,不一会儿功夫,便掠过了张园和哈同花园。从外滩出发的电车迎面驶来,往静安寺开去。二十多年前英国人第一次把电车搬到租界时,还引发了人力车夫们一场旷日持久的抗议,如今的和谐场面,是他们妥协的产物。
黄包车不拐弯,径直向东,路过了电车站。几个红头阿三在耀武扬威地巡逻,方圆几百米都没有小贩,他们都害怕吃巡捕送的“五根雪茄烟”。车夫故意兜了个半圆,离他们远远的,免得被拦下。又过了几分钟,车夫已经能看见南京路的路牌。黄百灵突然说:“到这里就可以了。”黄包车夫还要开始计算躲避那些令人厌恶的巡捕的最优路线,而她下了车,直接闪进街角的一家咖啡馆。胃里仅存的一点食物残渣已无法支撑她前往南京路。
暗色的漆、深色的木和窄小的窗,使清晨的咖啡馆仍然难以摆脱幽暗一词的桎梏。站在吧台前,从狭长的过道向里看去,黄百灵只能看到六张圆桌和若干椅子,咖啡馆的全部家当一定不会比目力所及多许多。
玻璃窗内,新做好的西点是屋内的唯一一抹亮色。黄百灵两只手搭在上面,看得入神,香气直冲入鼻,饥饿感再次占据了她的整片脑海。“请问来点什么?”店主来到了吧台,向黄百灵问道。那是个穿着英式衬衫的清瘦男人,他给黄百灵一种将静安寺路园林的士人强行拉来,再套上南京路西洋皮的感觉,浑身上下散发着不搭调的气质。
“一杯咖啡,两块华夫饼干。”这些食物丝毫不能减轻她的饥饿,只是为了那张矜持的面具脱口而出的话罢了。
店主应了一声就忙起来了,咖啡馆里还是只有黄百灵一位顾客,她在离吧台最近的位置坐下,闭目养神,手指掐着亚麻桌布。所有餐桌上的吊灯都没有开,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咖啡机吐出的蒸气成了唯一可以给人慰藉的东西。
缺少花纹的杯盘和不精致的咖啡勺,毫无情调。藏在玻璃罩下的食物拿出来后,像是被快速氧化了似的,食之无味,让黄百灵兴趣大减。店主背对着她,衬衣的波浪在唯一一盏灯的照射下显得十分鲜亮,他刚把台面擦干净,就又来了第二位顾客。不过他似乎不想喝咖啡,而是趴在吧台上,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对什么暗号。
店主紧张地拉了拉他的衣袖,那人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坐在不远处的黄百灵营口大学园,吓了一大跳,连忙赔上笑脸缓解尴尬。黄百灵见过的男人太多了,除了会自动把男人的相貌分出三六九等,她还有一双敏锐的识人眼睛。要么是日本或国民政府的特务,要么是左派的地下党,反正在黄百灵看来,辜负了咖啡和西点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两个男人死死地盯着黄百灵看,让她发毛。她扔下钞票就落荒而逃,差点把高跟鞋踩掉,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十字路口,对着南京路的路牌松了一口气。
若是站在几楼之隔的福州路上,没准还能听到东方几里外那黄浦江的涛声,但可惜这一愿望在南京路注定无法实现。人行道不宽,为的是给电车和汽车让出更多横冲直撞的空间。一辆载满人的无轨电车刚刚启动,就被身后的雪佛兰超过。再往后,一辆道奇和一辆克雷斯勒较上了劲,车身之间差点擦出火花,引得众人侧目而视。
不时有人力车载着两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女人从南京路拐进小巷,或者从某个隐蔽的路口出来,带出一个欧洲绅士。坐在马车里不肯露面的,一定是上海政商界的各位太太,马车走起来一点也不响,里面塞满了淘回的特价便宜货。
南京路可以使人忘了这里是中国的上海,各色人等都在这里寻找自己的生活方式。某些非英语国家的人开了小店,还要用蹩脚的英语写招牌招徕顾客,其中不乏语法错误。每当英美人路过时都要评头论足一番。巡捕、传教士、水手和普通工人挤在四五步宽的人行横道上,有时候赤裸的胳膊都贴在一起,难免发生一些口角。
马路对面的黄百灵正下意识地朝黄浦江走去。还未完全升起的太阳被东方的高楼大厦压制得有些喘不过气,只有少许光芒洒在街道上。即使如此,也照样阻挡不了都市人的裸露欲望。黄百灵走在一位年轻小姐身后,她被一层薄纱紧裹着。那玲珑腰身和浑圆的臀部,对于男人或许是天堂,对于其他女人就是地狱和无耻的魔鬼,尤其是像黄百灵这样自命不凡的女人。那小姐的胳膊和大腿赤裸着,青春的气息伴着一阵西风向黄百灵扑来,瞬间扫掉了她腹中的饥饿。她心里暗骂:“不知是从那条街上偷跑出来的窑姐儿!”正暗爽着,前面的小姐腰身一扭,进了街角的一处大门,黄百灵抬起头,“先施公司”四个大字赫然刻在牌上。
百货公司里的冷气开得很足,除了女人还是女人。姨太太、富家小姐、中产阶级妇女、窑姐,还有像她一样的交际花,有人只是来闲逛,有人则直奔饭店或者舞厅,这里设施齐全,足以让人待到第二天日出。
黄百灵记不清在这里进进出出多少次,一定比她找男人的次数要多。七岁那年,恰逢先施公司开业,她父亲,董家渡教会学校的校长,专程带她来参加剪彩。十多年来,她对先施公司内部的变迁,比拉丁文的圣经还要清楚,之所以又站到这里,纯粹是因为前方那女人的勾引。女人总是会莫名其妙地生气,然后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情来。
前面的小姐在入口处买了一件坎肩,披在身上,继续向前逛。而黄百灵刚走出几步,就有几个售货员向她打招呼,她预感一天的自由都将被消磨在这里,于是及时收住了腿,悄悄退了出去,眼睛还在怒视着前面的女人。
她出了门,被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挤来挤去,黄百灵很清楚在南京路上很难找到能让她静伫一会儿的角落,只能不由自主地向前走。黄浦江的气息与水雾是街上为数不多的有上海印记的因素,她贪婪地呼吸了几口,却都是周围人吐出的热气。
不知不觉间,黄百灵就混进了等待过马路的人群中,无法逃脱,肩并肩地来到对面。她想:索性向南走。当眼前重新开阔起来,黄百灵发现自己身处当年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也不让她去的福州路上了。
黄百灵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决定向黄浦江的方向走去,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害怕地面突然塌陷,吞噬掉高跟鞋,扯裂她的旗袍。福州路没有南京路的气派与拥堵,她可以走一步,停一会儿,把周围都收进崭新的记忆中。
正宗的西餐厅和不正宗的番菜馆相距不远,由于顾客的阶层不同,倒也相安无事。咖啡厅旁边是报馆,茶楼挨着杂货店,福州路和每一条黄浦江西岸的街道一样,在白天充满了生活的趣味。到了晚上,霓虹灯就开始分割街道,每个人都说自己脚踩的马路属于不同的颜色。
告别了姨太太们和富贵小姐,黄百灵成为了福州路上为数不多的女人,几个赤膊的男人从烟馆中鱼贯而出,她的眼睛不知道该落在哪里好。
一个人从左侧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差点碰到黄百灵,他在两人间距几厘米的时候勉强停下,嘴角还带了一些迷离的笑意,酒气十足。黄百灵的注意力放在了左侧的建筑上,直觉准确地告诉她那是妓院。
她父亲对福州路的印象还停留在公共租界开展禁娼之前,老一辈人提到某些四马路的女人就气不打一处来:“不会弹琴,不会吟诗,不会唱曲,陪客人打麻将倒是一个比一个熟了!”他脑子里还满是秦淮遗风。这时黄百灵就在一旁讥笑道:“您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年代,中华民国!谁还能守着明清那一套不放呢?”
等黄百灵真正站在福州路上,她才觉得老人的信仰是如此弥足珍贵。她都不用走进去,单是闻闻身边男人身上那廉价而又刺鼻的香味,黄百灵就咳嗽不止。
“你没事吧?”那男人友好地拍了拍她的背。
“你是个作家对不对?”黄百灵一向对她见过的男人印象深刻,她一抬起头,立刻认出了他,望平街的常客,二十岁出头便在上海文坛声名鹊起的新秀。
“没错,我也记起您了,黄百灵小姐,三天前在外滩,英国人举办的舞会上,我们还有过一面之缘。”
他是那场舞会受邀的为数不多的文艺界人士之一,整场舞会中,黄百灵身边的男女们一直在对他议论纷纷,说他刚刚出版了他的第四本小说集。她自从离开学校后,就很少读书看报了,在谈到文学问题上,难免插不上嘴,略显尴尬。
“你们读没读过他写的那一篇叫上海的什么舞来着,哎呦,您看我这记性。”在红色和黄色的射灯的照耀下,一位太太对黄百灵,以及其他几个女人说。
“啧啧,人家的文笔可真是绝了。那种上海才叫真正的上海嘛。”
黄百灵侧过头偷瞄那青年作家,他正端着酒杯环视四周,在每一个细节中找寻灵感。这是作家的通病,时不时有向他打招呼的人,他也不拒绝。
然而在外滩上锐利的眼神到了福州路,就变得稀松平常,眼睛里还带着血丝,这是一夜没睡的结果。显然两人都没料到对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福州路上,“我想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黄百灵说。
“我姓穆。”作家只肯透露到这,他还略有些恼怒,觉得以自己在上海的名气,黄百灵没有理由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听说你刚搬入虹口的新居,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你呢?”黄百灵轻松地问道。
这次轮到作家难堪了,他想找一个诸如寻找灵感的理由搪塞过去,话还没说出口,黄百灵就点点头说:“我知道,作家嘛,总得去感受不同人的生活来了张宝利。”作家揩拭着额头上的汗珠,等他反应过来时,黄百灵已经走远了。
光鲜的福州路旁隐藏着肮脏的天井,自来水管年久失修,青石板在阴影和汩汩流水的双重作用下,永远保持着潮湿的状态。中年女人把要洗的衣服铺在地上用力敲打,另一侧,附近几个餐厅的员工提着泔水桶向下水道走去,从洗衣服的女人身边走过时,还发生了一些口角。工作了一夜的女孩们现在才起床,素面朝天地从阴暗的角落里来到街上,还打着哈欠,互相取笑,一边整理凌乱的衣衫。
越接近黄浦江,属于中国的元素就越少,穿着各色薄纱的浪荡女子不敢暴露在公共租界的视野下,只能苟且偷生,用让自己提心吊胆的裸露皮肤换取一丝微薄的收入。黄百灵印象中那听人讲述的,活跃在福州路上的茶馆和海派剧场,在她走向外滩的过程中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俄国人的杂货店、日本人的理发店和分不清国籍的欧洲人的店。
外滩以其强大的同化能力辐射着周边的街巷,为福州路带来稍比南京路逊色的车水马龙,这里不是秦淮河畔,而是上海,是洋场!自幼接受西洋教育的黄百灵看着中华文化的远去,竟也有一点伤感。
若是她像平常一样坐在车里,从南京路驶出,她一定会选择后排靠左侧的位置,这样就可以在汽车右转时掠过沙逊大厦浮华的影子。那栋建筑承载了黄百灵的太多记忆,它给予她的冲击比苏州河,比东海,比太平洋还要猛烈几分。单是大厦东面那形似金字塔的铜绿屋顶就能给她对西方的美好向往,更不用说那属于中国的,属于印度的和英法意的楼层了。
每次有男人请她去霞飞路看电影时,她总是在上车时说:“请在南京路右转。”要是男人不解,她就俯身向前,隔着衬衫上下抚摸男人的肚皮,将他撩拨得春心大动,冷不丁一脚油门踩下去,吓她一跳。
她让男人在转弯时把速度放到最慢,双手放在玻璃上向外张望。沙逊大厦的尖顶无法收进狭小的车窗内,像是上海本地人不屑地教育那些“猪头三”一样喃喃自语。当她依依不舍地和上海最高的楼告别,转过头来便是洋场的建筑群。到了这里,她就会让男人停车,自己改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右手边,黄浦江西岸的高大楼宇一字排开接受检阅。
黄百灵有些分不太清古典式建筑和新古典式建筑,反正存世的所有主义,在外滩都可以找到,也就不用把它们说得头头是道。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秀场里,黄百灵还能辨认出几栋建筑,那用青铜大门装点的是渣打银行,有那口英国大钟的是海关大楼,还有无数她叫不上名字的银行和公司。男人还在饶有兴趣地向她介绍,见她不说话就闭上了嘴,汽车沉默着拐进了霞飞路。
驶离外滩后就没有了速度的限制,车子一路不停歇,很快到达了国泰电影院门口。黄百灵打开车门,问:“怎么不去附近的巴黎大戏院了?”男人回答:“那样的二流影院,根本配不上你的身份。”上来挽住她的手。
她本来还有些排斥,可走进影院,立即就被恢宏的拥有一千余个座位的放映厅吸引住了。头顶上数台空调呜呜地吹着,从左右楼梯处射来的灯光交相辉映。“如果你有兴趣的话,电影结束后我们可以去楼上的弹子房玩。”男人牵着她落座,已经就位的客人们正低头窃窃私语。
银幕两旁的灯柱突然黯淡了下来,“啪”的一声,来自楼梯的灯光也消失了,电影正式开始,今天是米高梅的新片的首映日,整个上海只此一家上映。立体音响把声浪从四面八方灌进观众的耳朵,把一部场面并不宏大的故事片渲染地深邃无比。那天给黄百灵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他们路过的沙逊大厦和电影本身,而是两人座位中间的椅子臂。
她想不通为什么电影院会在每两个座位中间安上这么个东西,它让本身亲密的双方难以更进一步,让不熟悉的两人尴尬无比。譬如这一次,黄百灵刚想把胳膊搭在椅臂上,就碰到了男人的肘,她立刻收了回来,两人相视一笑。看电影的过程中,黄百灵的左胳膊都耷拉着,无处可放。也就是在那时,她暗自下决心:以后再也不答应这男人的约会请求了。
黄百灵的冷淡反应没有让男人起疑心,毕竟是闻名上海滩的女人,能和她度过半天时光已是莫大的荣幸。她并不稀奇地拒绝了去弹子房的要求,当黄百灵摆脱了电影院那聒噪而迷幻的氛围后,她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一家俄国餐馆里了。在霞飞路上吃俄国菜本身就是件滑稽的事,黄百灵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罗宋面包,餐厅里飘荡着齐尔品和扎哈罗夫的曲子,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从福州路来到外滩的过程中,黄百灵一直都在思考和那个男人度过的一个下午。她对他的名字甚至职业都不甚了解,她不知道为什么就会想起他来,可能是到了外滩,便想找到一个载体以便展开回忆。
和作家告别后不久黄百灵就走出了福州路,眼前又是一个岔路口。一天时间内她已经做出过好几次选择了,在街角的面馆吃面的时候,她深知打破习惯不是易事。饱涨的肚子给了她勇气告别高楼大厦,转而向南走,伴着逐渐下落的太阳来到了十六铺码头。
午后的时光懒散到了极致,越向南,少了车水马龙的衬托,黄浦江的波涛声就越真切地涌进耳中。如果说外滩是从欧洲移植过来的十里洋场,十六铺便是最完整的明清遗存。在外滩,面对各个国家的人,只要会说几句英文,甚至是带有明显上海特色的英文,交流起来也并无障碍;而到了十六铺,光是东南沿海的几个省的方言,就能让人不明所以。
码头上的工人们悠闲地抽着烟,黄百灵从外滩的主干路上走下来,转进了会馆街。这些可以上溯至乾隆年间的会馆静默矗立,似乎老死不相往来。会馆门上的木制牌匾各有特色,从外观上看,就会给人一种和该省的文化完美契合的感觉。
各个会馆都有商人模样的人进进出出,这里派系林立,每个会馆就是一个社会,婚丧嫁娶都会在这里完成,比公共租界的中心还要可怕。黄百灵在这条街上走得很快,她身后不远处似乎发生了什么冲突,两派人嘴里喊的话她都听不懂。
走出会馆街,黄浦江又一次展露出其面容。吃饱喝足的工人们抽完烟,随意找几张报纸铺在地上,和衣而卧。而黄浦江随着黄百灵的脚步,又隐藏在十六铺商街的背后了。商街上各色方言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略有些泥泞的道路上,自行车都少见,行人们拿着大包小裹,看见哪家店前人少,就要过去再逛上一逛,手里的东西都差点被挤掉了。
刚和黄百灵打了个照面的那个女人,手里提着杂粮和茶叶,不用说,一定是光顾了山东人和徽州人的小店,继续向前走,高跟鞋躲避着湿漉漉的泥土。她突然被一阵香气所吸引,循香而去,原来是一家绍兴人的酒铺,店主人启封了两坛酒摆在台上,让风来帮助他招徕顾客。
他的店前很快来了一些顾客,黄百灵也走上前去,熟悉的绍兴话萦绕于耳。她父亲年少时从绍兴走出,让她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即使在家中,他也不愿意放弃绍兴口音。她听着亲切的讨价还价声,似乎有些热泪盈眶。排队买酒的人太多,有的人把刚在广东商铺购买的烟土撒了一地都来不及收拾,就在黄百灵脚下散落着。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摸摸身上,刚才吃的那碗面已经花光了所有。像她这样的女人,本是不需要自己带钱的,只有在她终于摆脱了簇拥,想要自由购物时,才发现这一残忍的事实。在上海这座欲望的都市里,黄百灵早已养成了不留恋任何事物的性格,绍兴的酒和绍兴的话也只能在她心里泛起几秒钟的涟漪。
前面排队的人刚刚意识到烟土撒了,正在狼狈地弯下腰清理。黄百灵此时已经走远了,她又路过了杭州人开的绸缎庄,还被老板夸赞了一番她的穿衣品味。宁波人和福建人的生鲜食品摊位上,鱼腥味刺鼻,黄百灵快步走开,发现自己已到了商街的终点。
她在不知不觉间离开了十六铺码头,回到了主干道上,也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到这里了。毕竟这世界上有好几个上海,她活在带有高楼大厦的那个里面,来到这里不是日常,而是一次猎奇。
天色晚了,黄百灵选择继续向南,前面就是她的家,董家渡陆政廷。不过她不想这么早回去,一想到要向家里人解释自己前一晚为何不归,她就郁闷至极。
她想实话实说,告诉他们自己在百乐门睡了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家里人会相信吗?黄百灵想起了小时候被严加管教的经历,此时此刻,出现在前方的是董家渡许多教堂中的一座,她对这种建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赶快绕道,可竟又绕到她从没有到过的地方去了。
眼前是两栋间距极小的楼,生生把她的视线压迫到极窄的地步。黄百灵侧着身向前迈去,生怕自己的旗袍沾到落满灰尘的墙壁。约摸走了几十步,她的眼前开阔了起来,虽然这里只是个天井,高明婷四栋赶得上教堂高度的居民楼吐出鱼腥味、未尽的油烟味和剩菜的味道。这些气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混合发散。
前面的楼里逐渐传来了吵闹声,那声音很容易就能辨别出不是来自一家人。楼下的父母在客堂间里训斥孩子,楼上的妻子在责骂丈夫。两个女人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样的锐利。
他们果然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上海,从前方楼中飞出的粗俗话语,比弥漫在天井的气味还要难以忍受。黄百灵向里走去,右手边的那栋楼旁,有一条隐蔽的小道,不仔细看根本没办法发现,一股力量莫名地驱使着她走下去,这条路更窄,她不得不完全侧着身走。
走出去又是一个天井,黄百灵刚转过头,脑袋就蹭掉了两件女人内衣,她前面的晾衣绳下垂地恰到好处,黄百灵用两个指尖夹起内衣,把它们甩回到绳上。
整个天井现在只有她一人,居民们都躲在屋里,而弥漫在天井中的气味是石库门人无法掩饰的名片。从右侧一个不起眼的小窗户里冒出的,分明是鸦片烟,那早已在她生活的上海里绝迹的东西。
前方是灶披间,它的上面是晒台,黄百灵仔细一看,才发现二者之间还有一个约两米的过渡地带,一个男人打开了窗子,呼吸几口相对还算新鲜的空气,一股油墨的气息向黄百灵扑面而来,不知道是哪家报纸或杂志在这狭小的亭子间里艰难度日。
早已过了晚饭时间,然而这里的生活却沉寂了下来,除了一楼的零星打麻将的声音,再无其他。黄百灵觉得这里静得可怕,她一向喜欢喧嚣,与其说喜欢,倒不如说是习惯了吵闹的名利场的感觉。
一阵清脆的竹板声打乱了黄百灵的思绪,随即香气在她身旁氤氲开来,那是个挑着馄饨的小贩,不知是怎么从狭窄的小巷里挤进来的。他也不叫卖,只顾打竹板,那就是表明他存在的方式吧。果不其然,亭子间的窗户再次打开,那男人又探出头来说:“要一碗馄饨。”
小贩应了一声,刚准备过去,从右边的二楼又传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先给我馄饨嘛,钱我已经放到篮子里了。”
二楼的窗台上出现了一只漂亮的手,五指蔻丹,慢慢地把篮子垂到楼下。那系在篮子上的,是两条女人的丝袜,丝袜上沾染的体香和馄饨的味道交织着,让人迷醉。小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手和飘荡在半空中的丝袜,口中不断应承着,把馄饨放进女人的篮子里,直接无视了来自亭子间的叫喊声。
小贩在装篮子的时候还在丝袜上摩挲了几下,而楼上的女人没有再说话,篮子和她的手一起消失了,剩下小贩在独自回味。亭子间又叫了几声他才醒悟,提着扁担一路小跑着去做第二笔生意了。面对此情此景,黄百灵努力让自己忍住不笑,鬼迷心窍的男人在哪一个上海都有的是,不论他是在卖馄饨还是卖股票。
他绕来绕去,最后绕到了黄百灵面前,她直接摆摆手,让小贩悻悻而去。天井里重新归于沉寂,又被令人作呕的气味所占据。从右边的楼里出来了人,黄百灵认得那只手,那只提着篮子的手,这位女士穿着和她差不多艳丽的旗袍,抿抿刚涂好的嘴唇,在出楼时还用手遮掩着打了个嗝。
她注意到了黄百灵,轻轻瞥了一眼,就顺着小巷走了出去。黄百灵能感觉到巷口有发动机的轰鸣声,想必是接她顺着自己今天走来的路,再一路走回去吧。黄百灵抬头看着她所处的肮脏住所,怎么都和她光鲜的外表不相匹配,那应该早成为了一种常态。那位女士显然没有过够名利场的风光生活,而黄百灵看着她,就产生了一丝厌倦。她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出小巷,想着如何向家里人解释从昨晚到今晚发生的一切。她回到了街上,空气变得清新,她的心情和脚步同时轻快了起来,就连教堂,看起来也不是那么恼人了。



作者:admin | 分类:全部文章 | 浏览:118 2019 02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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