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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至195 庶女生存手册-澜海拾贝归

191至195 庶女生存手册-澜海拾贝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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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看好
接下来的几天,七娘子的日子就过得很平静。
新媳妇第一年不好出门,许凤佳虽然回了京城,但也忙得厉害,多半天都在前院自己的书房里办事,不到晚上,是不会回屋的。除了吃饭的时候多一双筷子,每天早上总要被许凤佳闹醒几次,七娘子的日子过得也没有太不同。
至于接掌家务的事,许夫人与许凤佳都没有提起,太夫人、五少夫人乐得装糊涂,七娘子当然不会自己先提。毕竟她的动作,还得看许凤佳之后的动向来定。
日子就平静地流了过去,改变只在细微之处。
许凤佳已经回来,七娘子就不像是以前那样回避交际了,得闲时,她经常请几个庶妹过来喝茶。
于翘、于平都是太夫人系统的亲善者,在七娘子这里虽然不至于被慢待,但也得不到特别的好脸色,七娘子满口又是女红针线的话题,两个小姑娘很快就嫌七娘子不够风雅,渐渐地也就来得少了。
倒是于安素来在刺绣上见长,年纪又小,不必和两个姐姐一样花大把时间绣嫁妆,往明德堂走动的脚步,渐渐就勤快了起来。有时候还同于宁、于泰一道过来,逗四郎、五郎玩耍。
七娘子喜她性情娴静,虽然自己不爱绣花,但往往于安来访的时候,也打点出针线来,与于安一道做些杂碎活计。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日子消磨得就快活得多。
眼看着就近了一月底,明德堂西三间内的水仙花也换作了千里香,许凤佳又陪皇上到西郊巡狩,这几天都不在家,七娘子早上给两个长辈请过安便无事可做,一大早只有二娘子派人送了几篓河鱼过来,就没有别的大事了。
她生性浅眠,和许凤佳同床共枕,总是睡得不安稳,渐渐地就养成了午睡的习惯。小睡起来,于安又来探她,还带了两双虎头鞋,腼腆地笑,“给四郎、五郎穿。”
七娘子细看这两双鞋的针脚,见其匀密,且虎头也做得灵巧,不由就暗暗点头:做鞋不比绣花,从揖底开始,做得又辛苦,又难做得出彩,不要说于翘、于平,就是自己,恐怕都做不出一双能上脚的鞋。于安的鞋做得这样好,可见这孩子性格踏实。
她就笑着拉过于安的手细看,“这样漂亮的一双手,别做女红做出了茧子,倒不好看了。”
于安被七娘子说得红了脸,望着脚尖声若蚊蚋,“嫂嫂过奖了……于安的手哪有那么好看。”
许家的这几个女儿,生得也都不过清秀。真要细说起来,也就是于翘勉强有几分明丽,或者正因为此,这一代无人在宫中为妃。
“哪里不好看了?过几年,只怕还要更好看。”七娘子随口打趣了两句,又勉励于安,“平时也不必这样容易害臊,嫂嫂又吃不了你,处事大方得体就够了,处处显得羞怯,恐怕招惹欺负。”
于安瞥了七娘子一眼,又垂下头去,叹了口气,摆弄起了裙边的流苏。
“天生性子难改……”她咬住了下唇,“虽说前头的六嫂,也……”
说到五娘子,于安又似乎自觉失言,她抬起头望了七娘子一眼,神色间,就有些失措。
七娘子面上不变,心底却是叹了口气。
圆不圆房,真是天差地别。从前没有圆房的时候,于安待自己虽然也客气,但又哪里会说这种心里话。合家上下这种心理上的改变,不是亲身经历,真是难以体会。
“说起来也好笑。”她冲于安和气地笑了笑。“五姐呢,虽然做了一年的许家媳妇,可我进门以后,却很少听到五姐的事。你也知道,我们一直在苏州住,和五姐是书信往来——虽然她一年前就住在东翼,可我时常觉得,我同她好像在两个许家里生活。”
她说得诙谐,于安也不禁跟着笑起来,面上的担忧显然一宽。
“五姐和我自小一起长大,我再知道她不过。她性子像炮竹,在许家,敌人恐怕比朋友多。”七娘子坦然地道。
见于安面上划过几丝为难,她就知道这个敏锐的小庶女,对五娘子的为人恐怕也不是没有了解。
“不过五姐终究是我的亲人,生前的起居琐事,对我们这些留下的人来说,都是珍贵的回忆。”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笑着看于安,“很多事,我不会向嫂嫂们问起,但是若你能说些五姐的事,我是爱听的。”
于安踌躇片刻,也就对七娘子犹豫地笑了笑。
“和二姐、三姐比,于安是要更熟悉前头六嫂一些。”她就缓缓地开了口,面上也现出了几许柔和。“嫂嫂也知道,于安命苦,出生就没了生母,从小是跟着颜姨娘长大的……不比二姐、三姐,还有同母出生的哥哥。”
错非七娘子也是庶女出身,对于安又一向和气耐心,这话料于安是绝说不出口的。
她会意地一笑,冲于安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在家的时候,要比你更小心谨慎……我们做庶女的,在嫡母面前总是矮上几分,也是难免的事。”
于安便还给七娘子一个羞怯而喜悦的笑,垂下头又摆弄起了裙上的流苏。
“在祖母跟前,于安没有多少体面。”她的声音虽小,却很柔和,让人不知不觉就可以侧耳细听。
七娘子忽然觉得自己于于安,就好像多年前初娘子于自己,她能看得出这孩子的优点,也能看得出她的城府,也对她怀抱了一种同类相亲的善意。
而于安又和五娘子走得很近,毕竟也是于翘、于平的妹妹,平时和这两个小姑娘同进同出……
突然间,她开始用一种崭新的眼光看待于安,整个思路,又开阔了不少。
虽然不愿对自己承认,但七娘子也明白,在和许凤佳圆房之后,她也开始融入了许家,总算是渐渐找到感觉了。
“但母亲对于安是体贴的,六嫂虽然性子急,但没什么城府,待人也好,于安就常来明德堂说说话。”于安还在继续她的叙说。“有好几次,前头六嫂说我‘和娘家的一个妹妹很像,也是不爱说话,又善做针线,没准等亲家老爷到了京城,你还能和她做好朋友’。”
她顿了顿,抬眼大胆地看向七娘子,微微一笑。
“当时,六嫂的语气虽然故意带了三分嫌弃,但我知道,嫂嫂必定也是很想口中的这个妹妹的。”
七娘子一时没有提防,一下倒是怔住了。
半天才遮掩着笑起来。
“唉,五姐也就是这个性子,再怎么吃亏,都改不掉……”她的声音就渐渐地细了下去。
屋内一时就沉浸在了温暖的静谧里。
于安也托了腮,露出了一个小而温暖的笑容,絮絮地向七娘子诉说起了五娘子的行事。
“二姐、三姐的脾气,嫂嫂是知道的。有时候两个人口角起来,难免就波及到我……有一回被六嫂看见了,就在绿天隐外头的小径上,她把二姐、三姐叫来数落了一顿,说她们‘言行轻浮,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于安唇边浮起了一个小小的笑,似乎很感念五娘子的好意,接着却又顿了顿,才不自然地接,“二姐、三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以后就收敛了不少,也很少再为难我。”
七娘子不由就跟着于安一笑。心底却是叹息连连。万一于平于翘再骄纵一些赵宥乔,反而变本加厉地欺负于安,又不许于安张扬,五娘子就是好心办了坏事了。毕竟是没有吃过苦,行事也就少了盘算。
看于安的神色,恐怕这故事之后的进展,也不像是她说出来的这么理想化。
只是五娘子毕竟已经去了,很多事,也不好说透。
于安却似乎是打开了话匣子,不用七娘子接口,都已经絮絮叨叨地往下倾诉。“家里的几个嫂嫂,也就是六嫂最没有心机。大嫂……官面上还好,只是安静了些,私底下却是极冷清,对谁都没有多余的话,就是对几个小侄子,也都是淡淡的,反倒是大哥更疼儿女。”
七娘子略略吃惊地睁大了眼,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于安往下说。
虽说这些消息未必秘密,但至少也是她现在缺乏的。自从许夫人生病,清平苑就全力收缩,也就只有老妈妈是当得事的,但她并不想以老妈妈的看法先入为主,决定了自己对几个妯娌的看法。在白露成功打进许家下人交际圈之前,于安的话,会是一个很宝贵的参考物。
她就不知道大少夫人冷情成这个样子,连对亲生儿女都没有格外的好脸色……平时看她,还以为她只是不愿意掺和家里的杂事,更喜欢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
“四嫂又太爱热闹,几个妹妹里,也只疼于平……倒也是的,毕竟于平和四哥都是一个姨娘生的,有所照应,也是自然的事。”于安略带了些自嘲,“四嫂又看重出身,平时很不爱和我们庶出的女儿们打交道,其实……”
“其实她出身嫡女又如何,还不是嫁了庶子?”七娘子就笑着将于安没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于安顿时忍俊不禁,噗嗤笑了一声,才捂着嘴,难得地现出了俏皮,“这是、这是嫂嫂说的!”
七娘子就回了她一个捉狭的笑,心底却思忖起了于安的话。
结合她遇到的几次情况,看来,四少夫人是真的很喜欢四少,这份眷恋,并不因为相隔两地而有所减弱。
“四嫂也算是表里如一了。”她和于安闲聊,“这几个月我冷眼看来,虽然也有些脾气,但还是一眼看得到底……”
于安短促一笑,语气就干了下来。
“嫂嫂,四房……可不是从来都没有子嗣呢。四哥在西北,也不是一开始就没有通房的。”
七娘子顿时一挑眉,专注地看向了于安。
“这件事,家下人也都知道,只是毕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也不会特意去提。四哥在前线曾经是带了一个通房的,大概三四年前有了身孕,就将她送回京里安胎。结果到了张家口,据说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没进家门人就没了。”于安大胆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就是在张家口,四嫂派出去迎接的人马和四哥手下的兵士碰了面……”
“这种事,又是最难说的。”七娘子就附和于安。
于安恐怕平时也很少和人说起这种事,一下就好像找到了知音。“嫂嫂说得是!这种事就凭一个意会……”
她似乎一下想到了很多事,话里的意味就陡然深远了起来。“不懂的人,是再看不懂的,或许要几年后才能回过味来——四哥在那之后,就再没有要人在身边服侍。”
四少夫人的性子一下就又丰满了起来,在七娘子心里,她渐渐地有了血肉。
以四少夫人杀伐果断的性子,又那样痴迷四少,会不会因为害怕五娘子向太夫人进言,婉转促成通房上位,因此反而向五娘子下毒呢?
不无可能,女人要是被爱情冲昏头脑,什么事不会做?只是四少夫人看着也不像无脑之辈,被五娘子吓一吓就铤而走险:随口一句话就当真,那是精神病人,不是深宅贵妇了。
“四嫂和五姐之间,想必有不少龃龉吧?”她就问于安,“就是因为两个人性子相似,所以才……”
于安会意地笑了。
“确实是处得不大好。”她坦承地承认,“听说——也是听人据说的,当时祖母是想把四嫂说给六哥的,毕竟门第也配,又是亲戚……是母亲说四嫂年纪比六哥大了三岁,到底还是推了。当时莫家很恼怒,父亲借口四哥还没娶亲,就将四嫂说进门来给四哥了。恐怕因为这个,四嫂就特别和先头六嫂处不来。”
七娘子倒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就连许凤佳介绍府里情况的时候,都没有说起。
看四少夫人对四少的挂念,她对许凤佳是肯定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的……为了这事和五娘子交恶,不大可能。
看来,于安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就连谷雨、春分,都不知道四少夫人和五娘子之间到底因为什么交恶,不过这两个人关系不好,两个大丫环也是反复强调过的。
尽管在她们的叙说里,五娘子就没有和谁关系密切过,就连和大少夫人,都只是面子情潜规则婀娜,根本并不亲近。
七娘子不禁有些头疼起来。
“五嫂这个人,就要复杂得多了。”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于安不要笑话我,我自小也是在嫡母身边长大的,说到察言观色,也有几分自信。今天听你说起几个嫂嫂,心里的印象都对得上,倒是五嫂呢,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的性子变得也太快了些。”
说到五少夫人,于安的目光就变了调,她扫了七娘子一眼,又别开了脸,打量着西次间的摆设。
七娘子跟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于安的眼神停留在了门边,顿时就明白了于安的顾虑。
五少夫人眼下毕竟执掌着家务,这样的存在,不是于安一个不得宠的庶女可以随意议论的。万一她在明德堂里布置了人手,议论的话传出去,对于安毕竟有妨碍。
看来,自己一天没有把家务握在手里,于安给自己的信赖依然是有限的,或许有很多话,她也不会说。
七娘子一点都不怪于安,她今天肯说这么多,已经算是给自己面子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自己不是世子夫人,恐怕于安也说不了这么多……她立身难,要自保就要处处小心,七娘子怎么不能体谅?
她正要笑着叫立夏上茶,把话题不着痕迹地打断,于安却又猛地挪回了眼神,冲七娘子小心翼翼地一笑。
“五嫂的心机就深了。”于安反而有一种说破了的坦然,态度间的小心翼翼,似乎已经冰消瓦解,竟有了些指点江山的潇洒。“不瞒嫂嫂说,这几个嫂嫂里,我是最怕五嫂。这几年执掌家务,五嫂手底下有好些人命……心思又深,得罪了大嫂、四嫂,可能还能得个脸色,叫你心里有数。可五嫂呢,面子上什么都看不出来,行事也还是那样婉转,等到被整了才晓得:原来那时候已经得罪了她。家里好些有脸面的婆子,就是这样被五嫂给降伏了的。眼下家里上上下下,都服她的管。”
于安的这番话,和七娘子的理解就不谋而合了。五少夫人本来就应该这么阴才对,看她周身的气质,平时行事的手法,都和于安的说法相符。
那为什么对自己忽软忽硬呢?
事物反常必为妖,恐怕五少夫人不是要遮掩什么,就是要有所图谋了。
七娘子的眼神就深沉了下来。
于安似乎还意犹未尽,想要再说什么。屋外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一并立夏的问候,“世子爷回来了!”
她吓得直跳起来,一瞬间,又恢复了那胆怯腼腆的小庶女形象。
许凤佳已经大步进了屋子,一边走,一边解外袍。
“哦,今儿于安来玩了?”见到于安,他手上的动作就是一停。“闲来和你六嫂做做伴也好!”
七娘子忙迎上前为许凤佳解下了披风,“回来得倒是早?”
许凤佳面色温和,看来心情不错,“皇上其实是昨天就回来了,知道我受伤,赏我一天假,让我泡泡温泉。”
于安左右看看,就起身告辞,“也、也该回去了……改天再来找嫂嫂说话。”
她抬头看了看七娘子螺旋卷钩生,又怯怯地冲她一笑,也不要七娘子送,就碎步出了屋子。
七娘子忙追上去嘱咐于安,“今天只顾着说话,都没做针线——明儿好歹来找我一道刺几针。”语气已经不止亲和了一星半点。
于安回眸一笑,点头道,“明日必来!”
又微微露出捉狭,“小别胜新婚,不阻嫂嫂同哥哥团聚了。”
也不等七娘子回话,便轻笑着拐过了弯。
她的态度,也放松了许多。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转回身子,见许凤佳冲自己询问地挑眉,便喃喃解释。
“我想,五妹终究还是看好我们六房的。”
许凤佳不以为意,“一个没出嫁的小妹妹,顶什么事?也就是你,听人一句话,能听出十三个音来。”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将披风撂在了椅子上,“你信不信?五妹的作用可不小……至少,就比你大得多!”
她也不等许凤佳回口,就立刻问他,“皇上问了……那个人的事没有?”
她知道皇上公务繁忙,眼下又才开春,事情极多,前些天只是听了许凤佳的几句汇报,知道并不能肯定那是鲁王的船队,就失望地将事情放到了一边。直到日前才找到工夫带许凤佳到温泉去度几天假。听取他的细报。
许凤佳眉宇间也多了几分肃然,“自然是问了……我反正一律回说不知道,没看到,不肯定,从火器看像是南洋那边上来的人。皇上却还是不死心,我想,等廖千户回了京城,恐怕还要亲自问一问他。”
廖千户被许凤佳放在广州善后,现在还在回京的路上。
七娘子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子绣——封家表哥呢?他回京了没有?”她又问许凤佳。
许凤佳面色深沉,望着七娘子半日,才涩然道,“这件事,我倒不想扯进封子绣。”
192、底牌
七娘子顿时微微一皱眉。
当然,许凤佳可能也有别的途径可以联系到连太监,并且安排一次会面。但他和连太监根本也并不熟悉,在这件事上回绝了封锦,似乎并不明智。
是因为五娘子?
她不禁探索地望向了许凤佳,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很多事虽然两人都可以回避不提,但是并不会因此褪色,五娘子毕竟曾经是许凤佳的妻子,他可能已经调整了心态,将她当作妻子来看待,那么因此对封锦缺乏好感,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许凤佳却并没有回避七娘子的眼神,他回望着七娘子,坦然而肃然地解释,“封子绣眼下管的就是情报,连太监毕竟身份敏感,我们私下接触,他往上报也不好,不往上报也不好……我看,还是你亲自向连太监述说一次,会好得多。”
七娘子一下反而好奇起来,她诘问,“即使他给我送了金玉如意,你又怎么能肯定这是他自己的意思,没准是表哥——我可不觉得宁嫔一请,他就会进景仁宫说话。就算是见面了,也不见得我就能请连太监安排一次会面……”
许凤佳忽然笑了,他举起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杨棋,你太让我失望了。”这话与其是个指责,倒不如说是个调侃。“我以为你能猜得出来才对。”
七娘子倒退了一步,狐疑地眯起了眼。
许凤佳话里的意思,她当然还不至于听不懂,事实上,这也是她这几天来的怀疑。
如果只是凭着金玉如意,就敢将和连太监接触的工作放在七娘子肩上,不要更说平国公,就是七娘新子自己,对许凤佳的评价都会降低几分。
可许凤佳又是怎么知道的?连太监的这段往事,应该是他本人最不堪的秘密,而如果连许家都知道了……杨家是不是也能知道?
“告诉我。”她轻声要求。“在这种事上别和我兜圈子!”
话出了口,七娘子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实在有些过于激烈了: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现在她暴露了自己对连太监一事的在意。
许凤佳的眉毛顿时就往上扬了起来,他笑了。
“求我?”
看吧,一旦没有好好地伪装自己,恶果顿时就浮现出来了。
七娘子挫败地叹了口气。
从小到大,这男人真是没有变过!
“别闹了!”她皱起眉,“这种事不是拿来说笑的!”
“噢,好。”许先生乖巧地点点头,严肃了神色,又坐直了身子,语调沉肃地要求。“求我。”
七娘子生平第一次起了徒手掐死谁的冲动。
“你讨厌!”她随手抓起手边的小迎枕,丢向许凤佳,“说事情就好好说事情,别耍无赖——哎呀!”
许凤佳随手接过迎枕,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直接就压在了炕上,七娘子虽然极力挣扎,但又能有什么用?
武将就是不好!如若是个读书人,不要说抓起来丢到床上,就是要打横抱起自己,恐怕都要费一番功夫了。哪里会和许凤佳一样,和抓一只小鸡一样,说抓就抓,说丢就丢?
自从初.夜后没有多久,她的小日子就来了。许凤佳忙得厉害,很多时候回屋时她已经睡着了……
“现在还是白天!”七娘子一边挣扎一边嚷,“待会还要给母亲请安……啊!到、到床上去……”
在没遮没拦的炕前,七娘子还没那个胆量——更别说帘子还没拉,透过明晃晃的玻璃窗面,外头的人若是有心,很容易就能发觉屋内到底在闹什么勾当。
低沉的笑声就伴着她一路上了螺钿拔步床,床头的百宝嵌碧玉美人图,在白日里似乎也更光润了几分,七娘子瞪着美人的双眼,心不在焉地思忖着脑海里的众多难题。
连太监会是个怎样的人,他心里是不是也有关于当年往事的真相,他……会不会……
她的思绪飘了起来,渐渐地零落成了碎片,在许凤佳的进逼下辗转抗议,然而,一切反对,最终还是被这个青年霸王强硬地碾了过去。
“这一次就舒服多了吧?”良久,许凤佳才懒洋洋地问,他从七娘子身上翻下来,趴在枕边爬了爬散乱的长发。
七娘子眨着眼,努力从剧烈的喘息中回过神来,不及细想,就抱怨起来,“一点都不舒服!还是会疼……”
在迷蒙的视线里,她注意到许凤佳肩上的白纱布已经撤去,双手就像是有蚁自我意识一样,就拨开了长发,仔细地审视着许凤佳的身子。
伤差不多都收口了,许凤佳没有说谎,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势,只是右胸侧的那一道擦伤还留了痕迹,肩背处的几个伤口,现在连疤痕都淡了。
“好得真快。”她低声说,理智一点点回笼,只可惜,原本的怒气却不知消融去了哪里。
许凤佳慵懒地笑了。
“有了连太监这条路,就好得快了。”
看来,他应该是在回京之后才想到借由七娘子接触连太监的办法,在之前,许凤佳恐怕想以伤势为借口,回避南洋之行。
七娘子眯起眼,为快感所模糊的视野渐次清晰起来,她侧过头迎视着许凤佳的双眼,咬了咬唇,还是开口催促,“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连世叔和我娘的事的?”
这里的娘指的当然不是大太太。
许凤佳一点都没有讶异——这更证实了七娘子的猜测:他多少是已经猜到了连太监与九姨娘之间的往事。
“连太监虽然低调,但也绝不是什么神秘人物。”他的声音醇厚而流畅,就像是一道温暖的缎带,在七娘子耳边萦绕。“自从金玉如意一事之后,父亲就在私底下打听了一些往事,我们许家在京城毕竟经营多年,有些消息来源,是别家比不上的。”
七娘子的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许凤佳知道九姨娘当年的私事与平国公本人知道,对七娘子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大秦的上层妇女是从来没有改嫁一说的,许凤佳已经是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了,很多事,他参与是名正言顺。
但平国公就不一样了,对她来说,这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由他来挖掘九姨娘当年的隐私,七娘子只觉得一阵恶心。
“连太监多年以来对绣品的爱好,是京城有名的。”许凤佳却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不快,而是自在地往下叙说。一头说,一头伸手梳顺了七娘子散乱的长发,将凌乱的钗簪解下,捻在手中把玩。“父亲稍微留意,就发觉他对先头如夫人的绣品情有独钟,多年来京城上的凸绣小件,几乎都被连太监本人搜罗殆尽。”
“不过,父亲毕竟没有亲自下过江南。”他的声调轻了下来,就像是耳边的絮语,“你知道我带下江南的人马中,有多少是燕云卫的干将?杨棋,恐怕你都很难想象,这些人的能耐要远比你想得更大得多。我下广州时,特地在苏州多留了两天,不过是去如夫人从前老宅附近略一打探,事情自然就清楚得多了。”
是他将燕云卫的人布置到江南各处的,也算是这群人的老上司,这种事表面上看,只是在关心自己的新婚妻子,燕云卫没有这个道理不行个方便。而连太监已经抛弃旧姓,要从这往事联想到连太监,是难了一些。就算是封锦知道,恐怕也不会对许凤佳怎么样——毕竟两人中间,还隔了个七娘子。
七娘子再一次对自己承认: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虽然缺点无数,但却并非无能之辈。
“父亲知道这件事么?”她也压低了音量,又皱着眉抖了抖肩膀,“嗳呀,痒死人啦。”
许凤佳一边低笑,一边收回了在她肩颈处巡游的长指。
“我已经成家立业,连自己的孩子都有了崀山网。”他的目光却是深沉的,“我们六房,总也要有自己的底牌。”
许家毕竟有七八个儿子,并不像是杨家,大老爷就算再不满意九哥,也没有别的选择。
七娘子的目光也跟着幽深了起来。
平国公是国公府内当仁不让的一家之主,可以说很多事虽然他不参与,但决策者与裁决者,都不可能旁落。五娘子的死,世子位的传承,甚至于是许凤佳本人之后的行止,最终都要由他来把关。
她一直以为许凤佳和平国公之间关系和睦,毕竟从十三岁起,他就跟在父亲身边打仗。所以很多话,七娘子也不想多说。
只是听许凤佳的言外之意,他和平国公之间,也决不是坦诚相对、无所不谈。
“你见过连太监没有?”她换了个话题。
至亲至疏夫妻,尽管两人在很多事上的利益是一致的,但七娘子也决不会随意向许凤佳议论平国公、许夫人的不是。
“见过几次。”许凤佳也没有执蚂着于之前蚁的话题。“你大首可以放心,要猜到他和如夫人发之间的联系,必须要对杨家,对他都很熟悉,这样的人,全京城也找不到几个。如夫人的隐私,并不会随意被人挖掘谈论,使得逝去者在地下还不得安宁。”
七娘子一下咬住唇,别过头去,不和许凤佳对视。
不论是非恩怨该如何计算,九姨娘的一生,无疑是极其悲怆、极其落魄与难堪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七娘子都不愿在这么多年之后,让她的死再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
这点最细微的心情,恐怕只有她能明白自己的坚持,许凤佳……凭什么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说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若无其事地放过了这个话头。
“那就好。”她低低哑哑地回答,瞪着眼前光裸的蜜色肩颈,注视着许凤佳的胸前平缓的起伏。“他是个怎样的人?”
“人很和气,也很文雅,饱读诗书,不是那一等无知宦官内侍。他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很少给人气受。”许凤佳的长指又寻到了七娘子的下颚,轻轻上顶。“看着我。”
七娘子想躲,但她的指尖尚且燃烧着激.情后的倦意,而许凤佳的掌握又那样轻柔,她只能放任自己被许凤佳的眼神捕捉住,被那炽热的温度笼罩在了下头。
这一点都不舒服。
“皇上对宦官内侍,从来都不假辞色。”许凤佳的音量依然不高,“唯独对连太监却极尊重,甚至于比对臣子更多了几分推心置腹。国事千头万绪,家事也不省心,很多事我们臣子不方便做的,都是连太监为皇上安排。两人之间的情谊,甚至于连我也要后退几步。封子绣这些年来声势很盛,似乎是皇上唯一的心腹,其实私底下说起信重,还是要数连太监。封锦不过是占了美貌的便宜,也吃了美貌的亏。”
提到封锦,他的话里又出现了一股涩然。
七娘子心下顿时就想到了五娘子。
她垂下眼,只觉得心头意绪纷乱无比,犹如一团丝麻,要找个头绪都难。
“听起来,倒像是个和气的长辈。”
她将乱麻一样的心绪全都推进了心底深处,重又把心思集中到了和许凤佳之间的对话上来。
“和气是真的,手腕和心计,也差不到哪里去。”许凤佳的语气就淡了下来。“他是周贵人当年放在太子身边的唯一一个侍从,如果没有三分城府,早就被人除去。这么多年下来,不但屹立不倒,还将皇上的心笼络得妥妥帖帖……这里头藏的,可不止是一点手腕。”
七娘子轻轻地应了一声,在心底描绘着连太监的长相,到目前为止,她心中出现的是一个慈和的老太监,除了脸谱还是空白之外,行事、动作,似乎都有了一个预设的印象。
“那……太妃呢。”她翻了个身,同许凤佳一起趴在枕上,疲惫地顺了顺鬓边的碎发,“这次进宫,怎么说都要给太妃问安……”
许凤佳似乎暂时放过了她,并没有继续和她对视的意思,他翻过身来,望着帐顶,沉吟了片刻,才轻声道,“自从我去西北,多年来已经没有进过后宫给太妃请安,多年前的印象,已经模糊。娘这几年身体蚁不好,不能进宫,祖母又年更纪老迈,要想知道太妃的性子,你还得新问问嫂子们。”
他想了想,又道,“或许大嫂心里是有数的,她毕竟过门早,前些年娘带着她进宫过几次,也就是五嫂接过家务之后,才换了人出去应酬。你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多去至善堂坐坐。大哥性情温和,和我的关系一直是不错的。”
许于飞身上只有捐来的功名,多年来也没有出仕的意思,和许凤佳的关系当然差不到那里去。
只是七娘子一想到大少夫人那死气沉沉的表现,就不禁有些发毛,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明儿就去至善堂坐坐。”
许凤佳满意地嗯了一声,又轻声叮嘱,“太妃毕竟是祖母的亲生女儿,虽然和娘处得也不错,但很多事,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若是给你委屈,你就只管受着,横竖一年也见不到几面,能忍就忍了吧。”
七娘子心下已是了然:许凤佳说得客气,只怕太夫人和许太妃对当年的婚配人选一事,都是心里有数的,没准太妃因此就对自己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也未可知。
她不禁埋怨地白了许凤佳一眼,才应允下来,“我心里有数的——你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起来换衣服?该去看看四郎、五郎……哎呀!你、你又来……”
才撩起半边的床帐,就又被放了下来,帐内传出的声音,也很快模糊了下去。
193、绸缪
七娘子第二日果然就进了至善堂做客。
许凤佳一回府,七娘子就告病没去乐山居请安,第二天一早,太夫人当着许凤佳的面没说什么,可等他起身告辞,去梦华轩找平国公说话之后,就给了七娘子一点脸色看。
“虽然世子年轻,但你心里也要有个分数,荒唐事可以一,不可以再。”太夫人虽然没有放下脸,但话里的意思却也很明显了。“现在世子可能在京中常住,通房们侍寝的日子,你也要安排好,免得外头说你善妒,这名声可不好听。”
还好男丁们今天都走得早,乐山居里只剩下女眷了,要不然这话出来,又要惹得众人都不好意思。
就算人少,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反应,也够瞧的了。
大少夫人扫了七娘子一眼,首次显露出了少许同情,但很快,这同情又收敛了去。要不是七娘子正好在看她,险些就要错过。四少夫人却是半含着酸哼了哼,低下头瞧着自己的指甲,也不开口帮着太夫人数落七娘子,也不转换话题帮助七娘子下台。
五少夫人若无其事,只有眼眶边上似乎有一丝笑纹,才闪了闪,就又消失无痕。虽然年轻夫妇之房事频繁一些,也碍不着谁,但若是因此耽搁了正事,譬如说晨昏定省,那就是轻浮。七娘子垂下眼,乖乖地受了太夫人的教诲,轻声道:“祖母说得是,回头一定向世子说明。”
倪太夫人也早惯了七娘子绵里藏针的回话,顺势又今日借题发挥:“世子年轻不懂事,你这个做媳妇的可不能惯着他!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是有数的……”
她看了看七娘子,又止住了话头。
这个新进门的六孙媳也正抬眼看着自己,双目星辉闪闪,似乎正听得入神,唇边微微蕴着笑意,好像一点都没有为自己正当众被数落而羞愧。
和这个杨家的新媳妇说话,就好像在同一团棉花打斗,你的话是甜是苦,总像是进了棉花里,夸她她不高兴,骂她她也不难受。
再没有比这更难缠的对手了,就是当年国公夫人进门的时候,提到通房,总也要拉长了脸,现出老大的不乐意来。
世子夫人呢,却只是轻飘飘地应一句是就完了……哼,还不是仗着娘家如今硬气起来了,自己年纪毕竟也大了,管事的是个庶嫂,节制不了她?
也罢,且让她得意几日。
太夫人就冲着七娘子亲切地笑了笑,又转开了话题。“后天就要进宫去请安了,礼仪可要学好,不要失礼于人前,给国公府添笑柄。”
换作是前头去了的她五姐,恐怕就要显出不快,为这话里的藐视皱眉了。眼下的世子夫人却只是笑一笑,云淡风轻地应:“祖母放心,小七知道怎的。”
太夫人就在心底叹了口气:偏偏事事有那个死鬼元配在前,自己推得太狠,恐怕国公爷那里,又要有不必要的猜疑了。
带着淡淡的不快,她端起茶啜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打发几个孙媳妇,“去给国公夫人请安吧,我也乏了,正好歇一歇。”
几个孙媳妇就都站起来告退了出去,太夫人歪在炕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几个丫鬟来回穿梭,收拾着散落屋内的茶碗,她闭上眼,心中又涌起了无限的思绪。
好半天,轻轻的脚步声,就又绕回了屋内。太夫人睁眼一瞧,见是五少夫人回来了,便自失地一笑:“人老了就是老了,一走神,就发了这半天的呆。”
五少夫人微微一笑,坐到太夫人身边,轻手轻脚地为她捶起了肩膀:“祖母这是哪里说来,您是心里装的事太多了。”
她顿了顿,才小心地道:“也是我们小辈不懂事,这把年纪了,还让祖母帮着操心。”
太夫人就撩了撩眼皮,森然望了屋角站着的小丫鬟一眼,挥了挥手。几个服侍人慌忙退了屋子,为太夫人合上了屋门。
“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吧?”太夫人就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拍了拍了五少夫人的膝盖:“你也是太着急了些。”
五少夫人咬着下唇,目光流转:“祖母……”
太夫人略带烦躁地摆了摆手,挡住了五少夫人没出口的请罪。
“你这个新弟媳,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老人家吃力地侧了侧身子,抬起身靠到了五福捧寿大迎枕上,轻轻地敲了敲酸疼的上臂,五少夫人立刻就弯下腰,为太夫人捶起了手。“这几个月来,我几次试探,你也是看到的。左推右挡应付裕如,就是你婆婆在她这个年纪,也没有这份自如。要是把她想成先头去了的那个弟媳妇,恐怕你是要吃亏的。”
“孙媳妇哪里看不出来。”五少夫人垂下头,微微地叹了口气,“只是六房步步进逼,要是踩不住六弟媳的小辫子,只怕没有一年,不要说我们五房,就是四房,在家里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是啊,本身六房就已经够强势了,现在还娶进了这么强势的一个续弦……
“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吧?”太夫人就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她的话里就带了森然。
五少夫人点了点头:“都安排下去了,绝不露痕迹的。”
她放低了声量:“几次和六弟媳说起家务的事,我都故意露出急躁。像她那样精细的人儿,心里是不会没有想法的……”
太夫人不由欣慰地笑了笑。
五少夫人在心计上,真是谁都不输。有这样的手段,将来还怕生发不了家业?
一时又想起了五少爷在乐山居进进出出时那响亮的嗓音,亲昵的态度。
从小就在身边带大,情分自然是不同寻常。
“那十万两银子。”她就懒洋洋地开了口。“你们就别还了,祖母这么大年纪了,哪天过世后,私房钱怎么分,还不是夫人说了算?私底下给了就给了,也省得到时候啰嗦!”
五少夫人顿时掩口轻声惊呼起来,又掏帕子去按眼睛:“祖母……”
太夫人又摆了摆手,吃力地半坐起身,肃然望向五少夫人。
“只是家务再回你手中之后,这种事,再不要做了。”她压低了嗓门,“事情要是被国公爷知道了,五房的体面跌进泥里,那是转眼间的事。要不是凤佳没有和她圆房就下了广州,年前她说要接过家务,国公爷没准就许了,那时候你怎么办?小年轻做事,瞻前不顾后!”
五少夫人就一边低声抽泣,一边情真意切地哽咽了起来,“祖母说得是,是我和五爷太莽撞……”
借着帕子遮掩,她的唇角,却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太夫人看在眼里,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京城贵妇,要学不会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就不是京城贵妇了。
她慢慢地躺回了迎枕上,又不由叹息。
“到底是谁那么心狠,那么莽撞,非得除去前头六孙媳不可——动静还闹得这么大,现在办什么事,都不方便!”
五少夫人了也跟着太夫人叹了口气。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乐山居后堂,就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许夫人对白昼宣淫的态度,就要开放得多了。
她和太夫人的反应,根本就是两个极端,非但没有介意七娘子告病不来请安,看她的眼神里,反而又多了三分亲昵,三分笑意。
等众人散去,又留下七娘子,细细地叮嘱她几个宫中女眷的好恶。
“太后是最喜欢你这样清秀恬静的小姑娘的,你又是新阁老的女儿,定国侯夫人的妹妹,见了面,一定不会给你难堪。皇后呢,嫂嫂是你姐姐,说起来也算是沾亲带故,又有宁嫔的缘分在,面子上也肯定过得去。就是太妃恐怕想见你有一段日子了……”许夫人顿了顿,咳嗽了几声,又意味学长地望了七娘子一眼,才续道:“从前你在江南的时候,太妃就知道了你的名字,如今缘分还落在我们许家,也算是奇事了,太妃有所好奇,也是自然的事。”
还是许夫人第一次婉转地提到当年许凤佳有意提七娘子为妻的往事。并且婉转地暗示许家上层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纵使七娘子极力压抑,仍然有红霞止不住地往上透。满脸都热得厉害。
“小七知道该怎做的。”她声若蚊蚋,“母亲请放心。”
许夫人看着她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父亲是阁老,亲姐姐一个是皇后的大嫂,一个是宫中有脸面的嫔妃,太妃就算心里再不舒坦,恐怕也都不会露在外头。
“那就好。”她又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太妃多年在宫中,也没个子女相伴,最是难解寂寞,你能投合了她的性子,三不五时把你请进宫说话也是好的。正好能顺路探一探宁嫔。”
这话就秀着亲热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之间的姐妹情谊,是七娘子心底的私事,许夫人会叮嘱这一句,可见得已经渐渐开始关心七娘子这个人本身,要和她谈感情了。
自己这几个月来,也没有勤跑清平苑,许夫人还不是看在许凤佳的面子上,才对自己格外和气?
七娘子想到许凤佳在耳下留的吻痕,昨日执意不让她起身请安的态度,心底就模模糊糊地浮上了一丝暖意。
她毕竟已经单打独斗太久了,只要一点温暖,不管是谁给的,都体会得分明。
又和许夫人说了几句琐事,七娘子就起身告辞:“……还想去至善堂同大嫂谈一谈,问问宫中的规矩。”
就出了清平苑,一路逶迤从小萃锦出来,在通向明德堂的甬道边上拐了个弯,进了小萃锦院墙外头的一个小院,大少爷一家几口就住在这个小偏院里,虽然偏僻,但胜在距离小萃锦近些,几个孩子闲了没事,也可以随时进花园玩耍。
七娘子才进了至善堂院子,就有两个丫鬟一脸敬畏地迎上来给她行礼:“六少夫人来了!”
又有人进门通报,不多时,大少夫人就迎出了屋子,向七娘子问好。
只看这几个正人的行事,安静和顺中透着规矩,就知道大少夫人也并不是无能之辈。
七娘子就笑着和大小夫人对面见过礼,才道出来意:“想向大嫂请教些宫中的规矩!——我来的不巧了,大嫂是要出去了?”
大少夫人的确也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服。
她平时都打扮得很朴素,虽然并不过分寒酸,但看得出,在穿着上根本没下工夫,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又生育了几次,时常看着就有几分憔悴。
今日却不一样,大少夫人穿了百巧遍地金的贡缎袄,不但描眉画眼,更是难得地佩了金钗玉钏,看着年轻了几岁,也有个富贵人家少奶奶的样子了。
大少夫人就冲七娘子笑,“是啊,早定了今日去护国寺上香的。等回来再到明德堂找六弟妹说话?”
比起往常,大少夫人今日的情绪几乎算得上高亢了,笑容里也罕见地有了一丝真诚。
七娘子心下就有些吃惊,许家的少奶奶又不是囚犯,四少夫人还不是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从前可没有听说大少夫人信佛……怎么这没个说头的日子,她却忽剌巴地要去上香?
她面上自然一点不露端倪,就势转了身和大少夫人一起出了至善堂,“那敢情好,是我耽搁大嫂了……”
大少夫人就忙摆了摆手,一脸的笑,才冒了个泡就硬生生地被她压了下去。“哪里的话,平时盼着六弟妹过来说话还盼不到呢。”
七娘子疑虑重重地看着大少夫人的背影转过了甬道,才慢慢地踱回了明德堂。
许凤佳是个忙人,一大早就不知所踪,中午也没有回来吃饭,七娘子午睡起来,抱着四郎、五郎逗弄了一会儿,于翘、于平等三个庶妹又过来找她说话,她到顿时忙着款待,虽说各自都有同胞哥哥,但于翘和于平也不敢过于藐视六房,时不时总要过来找她打打关系。
这两个庶女虽然有些傲气,但年纪都小,不过是脾气刁钻些,也谈不上有什么心机。言谈间,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定国侯孙家新添了一个小温泉,园子里的兰花有的……絮絮叨叨的,都是女儿家关心的小事。同她们说话,对七娘子来说也是个小小的放松:里来往应酬之辈,也就只有这两个小姑娘心机最浅了。
于安在两个姐姐跟前总是很沉默,七娘子也没有特地表露出对她的喜爱,只是在于翘、于平流露去意时问于安:“帮嫂嫂看看针线好么?”
一提到针线,于翘、于安恨不得掩耳疾走,彼此使个眼色,顿时也就起身告辞。七娘子也不多留,将她们送到了门口,才折回来和于安说笑:“以后你要想一个呆着,就说自己要刺绣,我看这个借口,肯定是百试百灵的。”
于安被她逗得直笑,“原来嫂嫂也这样贫嘴!”
就拿出了七娘子做的荷包翻看,一边看,一边流露出羡慕之色:“嫂嫂还说要我看——真不愧是江南师传,这针脚,于安拍马都赶不上。”
看她的样子,是真的很喜欢绣花,倒不像是七娘子,只是当一门必修课在学习。
七娘子心头一动,正要说话,屋外忽然就传来了人声。
没有多久,立夏就开了门进来,笑盈盈地告诉七娘子:“敏大奶奶给四郎、五郎送了平安符长命锁来,又给您求了两串开过光的佛珠,刚打发人送来,因还着急去给亲家四奶奶送东西,就没有进来请安,奴婢拿中等的赏封儿打发过了。”
“难得大嫂有心了。”七娘子也不在意,笑着感慨了一句,就让立夏,“把东西收起来吧。四郎、五郎的交给下元收着。”
又和于安说了几句话,立夏又进来通报,大少夫人到了。
话尤未已,大少夫人已是一边笑着一边进了屋子,口中还道:“天气冷,就不让六弟妹出来了。”
她一脸容光焕发,哪里还有平时那呆若木鸡的样子?看上去竟是个极秀气的少妇,七娘子都呆了一呆,才迎上前去和大少夫人寒暄。
“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心下却不禁纳罕:这一次护国寺之行,对大少夫人来说,难道就那样重要?
194慢慢
大少夫人今日的确谈兴不浅
"其实这进宫朝贺,也就是按部就班的事儿."她啜了一口七娘子特地吩咐立夏泡上来的贡茶,就打开了话匣子。“京里的诰命虽然多,但越是多年的大户人家,越是珍惜羽毛,等闲是不会与人结交的。见了面彼此笑一笑,做个点头之交,就算好了。”
“我们许家在京里,一向也就和几门有限的亲戚来往,说起来,六弟妹也都是熟悉的,无非就是祖母出身的倪家,我们几个妯娌的娘家,一并秦家、欧阳家等等。其余的皇亲国戚,我们高攀不起,也不愿高攀,见了面就应酬几句,不想搭理,就虽出声。只要大礼上过不去,也没有人会认真给你难堪。”
大少夫人的解释简明扼要,又透了爽快,倒是有了几分西北女儿的利落。“你是进宫给皇后祝寿的,今年是娘娘的小生日,倒也并不辅张,有品级的女眷们逐日进宫在坤宁宫外给皇后磕个头也就是了,大场面也不见得。只是我们这些三品往上的人家,可以在宫中领宴——也就是吃个意思,谁耐烦吃那些清汤寡水的大锅菜。你就只管跟着定国侯夫人,有她在,也没有谁敢瞧低了你去。"
七娘子脑中顿时就随着大少夫人的叙述,描绘出了一副生动的画面:对明天的场面,她心里大概有底了。
"初次拜见太妃。。。。"七娘子又提起了另一个话头。
大少夫人就捂着嘴开朗地笑了,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从槁木死灰,一下变成了一个落落大方的少妇。"太妃性子好,是决不会难为你的。六弟妹要知道,太妃能在宫中有如今的地位,又哪里是个简单人物?越发说穿了,六弟妹你出身好,姐妹嫁得也好,太妃呢,毕竟也是太妃了——这么说,心里有数了吧?"
同胞兄弟姐妹之间姜亨俊,讲究的就是互相拉扯,互为靠山。六娘子固然要仰仗宫外的二娘子和七娘子,但七娘子又何尝不需要仰仗宫中的六娘子与宫外的二娘子?只是没想到大少夫人私底下居然把利害关系看得这样透彻分明。
七娘子心下思忖,面上却是露了不好意思,垂下头微微一笑,默认了大少夫人的提点,大少夫人的意思,是以七娘子的娘家,太妃就算对她有所不满,恐怕也不会做得太过分。
“大嫂真是快人快语。”她诚恳地称赞,“听了你这一番话,我心里就放心多了。倒不必硬着头皮去请教别人。。。说不准就走了黑道了。”
大少夫人眼神一闪,笑盈盈地握起了茶杯。
“照我看好。”她话里的山西味儿更浓了。“六弟妹年纪虽然小,心里却什么都清楚,我这个做大嫂的,不过白占了排行。等你再历练一两年,就教不了你什么啦!更不要说别的妯娌了,眼下风光的,将来可未必风光呢。”
大少夫人这一番话,可以说是干净利落地端出了自己的立场。她的确是从来没有和七娘子争过风头,就是当年五娘子最落魄的时候,大少夫人也没有多说过一句作践她的话。
当然,她也没有伸出过援手。
对大少夫人来说,如果没有再进一步的心思,隔岸观火的日子的确惬意。大少爷手握家中的生意田土,油水自然是足的,以后如果分家,怎么说都是长子,家产多一份总是有的。这把年纪,丈夫也不可能出仕,对世子位没有威胁,自己地位稳固,有两个儿子傍身。。。也难怪两个长辈,大少夫人是谁也懒得讨好。
自然,这惬意,也要有个淡泊做前提。
七娘子看了大少夫人一眼,就将自己深藏的好奇,露出了一星半点。“大嫂。。。”她露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犹豫,“说句老实话,前头五姐在明德堂当家的时候,她可是嫡女出身,正儿八经的元配。。。也没见您这样提点她!”
大少夫人顿时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她低下头合了合杯盖,沉思了片刻,才笑道,“身份这种事呢,说穿了也就是个幌子。前头六弟妹,好是好,就是傲了点,出身又太好,识时务三个字,竟是顾不得了。人呢,要快活也简单,任性纵情几个字,谁不能懂?可活快,去得也就——”谈到五娘子,大少夫人的语气并没有多少情绪。
七娘子现在已经和许家的两个人谈起过五娘子了,于安的反应是很单纯的,她对五娘子有感激有敬畏,于她的死,也有些隐约的怅惘。
大少夫人的表现就要复杂一些了郑梦昕,她毕竟年纪更长,见惯生死,对五娘子这个人,她的态度似乎就很微妙。有些淡淡的惋惜,像是在惋惜她在这么好的情势下居然没有挺过去,也有些淡淡的快意。
七娘子瞳仁一缩,她漫不经心地插进了大少夫人的话里。“快意恩仇、任性纵情,终究都是长不了的。五世同堂,靠的是忍、卧薪尝胆,靠的是忍。。。在这世上要做成一点点事,忍功不到,也是决不能办好的。五姐就是不懂得忍这个字,终于还是。。。”
这话,她倒的确是说得情真意切。
大少夫人就抬起头看着她,半天才微微笑了笑。
“六弟妹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得天生就有一番作为了。”她的情绪又淡泊了下去。“可惜,再忍得住,再熬得起,世上也总有很多事,是人力难以挽回的。”
在后头这一句,她神色散漫,似乎已经是被七娘子的话给勾走了思绪,想到了别处。
在这一瞬间,大少夫人面上就出现了极为人性化的表情。她一直是个很清秀的少妇,然而在长辈跟前,表情却一向是呆板的,纵使明知道这是一张面具,仍然让人忍不住怀疑她的真实个性是不是就这么无趣。
但在这一句感慨之间,大少夫人面上流露出的怅惘与无奈,却让她一下有了“试问闲愁都几许,锦瑟年华谁与度”的情愁。
是轻愁,也是情愁,一个人在感怀情殇时所露出的哀思,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毕竟这往事就算再苦,回味起来,却也有一点点的甜。
却也就是只有这一瞬,大少夫人就又绕回五娘子的话题。“很多事,发生了就发生了,也未必会有个解释。”
她又回到了那个规规矩矩的大家少妇形象,尽管面具揭开了不少,但却再没有刚才的真情流露。
“死者已去,我们活下来的人,也只能祈盼她在地下平安。”
七娘子愣了愣神,才接过大少夫人的话。“是啊,活下来的人,总要找到办法继续走下去。”这句话里,她也不由露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酸涩。
大少夫人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告辞。“大郎今儿又闹肚子,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就由七娘子千恩万谢地送出了院子,两人在院子里握着手笑了笑,也就各自别过。
七娘子回了屋,立夏已经为她换了新茶,又服侍着七娘子解了外头的衣裳,送走了大少夫人,就不会出明德堂正屋了,屋内暖和,外头的小袄可以解下来了。
“这京城人说话,比我们江南人还拐弯。”立夏一边整顿炕桌一边和七娘子说笑,“得打起十二精神听,才听得出个眉目来。”
“哦,那你听出个什么眉目来了?”七娘子喝了几口清水,又皱了皱鼻子,轻声和立夏抱怨,“这京城的水就是比不上苏州井水清甜!还是从城外运过来的呢,喝着总有股尘味儿。”
“天底下又有什么地方比得上苏州?”立夏是江南人,提到苏州,自然要挺直腰杆,“奴婢听着,就觉得大少夫人的意思是,还是看好您比五少夫人更多些,也有些和您交好的意思。您呢,又疑虑她为什么现在才靠过来,大少夫人就解释,觉得。。。觉得五娘子的性子太傲了,不亲人。。。”
“差不多了。”七娘子就轻轻地笑,“像于安和大嫂这样,只想老实过日子的人,多多少少也会靠拢到我身边。不过要把她们的口撬开,我还得更强一些。”
不论是大少夫人还是于安,对她示好,自然都是看好七娘子在宅斗上终究会占上风。但这点示好,在七娘子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能力之前,也终于只会是这个程度;这种建立在利益博弈上的交情,也需要时间来转化为真正的友谊。
屋外就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没多久,许凤佳开门进了西三间。“都快入春了,还下雪!”许凤佳一边搓手一边抱怨,立夏忙从他身边灵巧地溜了出去,又合上了门。隔着门扉,还能听到她叫人给许凤佳准备洗澡水的声音。
立夏在七娘子身边久已得意,平时也有几分指挥若定的气势,唯独被许凤佳吼了几次,现在看到他就恨不得立刻躲得远远的。
见许凤佳瞪着屋门,似乎有些微讶,七娘子不禁会心一笑,为他倒了一杯浓茶。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总是会习惯的。七娘子平时不爱喝茶,更喜欢调过花露的清水,许凤佳却爱喝泡过两次以上的普洱,两个人的个性差异,只在饰品上就可见一斑。“谁叫你那么凶巴巴的。”她将茶杯推到许凤佳跟前,“看到丫鬟,口里只有吼,人家当然见了你就跑啦。”
许凤佳已是回过神来,站到屋角解下了外衣,自己搭到了屋门口的一张圈椅上,“那你怎么不跑?”
清朗的语调里,已经带上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我倒想跑,能跑到哪去?”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又道,“你去陪四郎、五郎玩玩吧。不要一天只在早上见一眼就算完了。我这里要找管事媳妇近来说话。”许凤佳本来已经在炕边坐了,大有要躺倒的意思,被七娘子这么一说,似乎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只好叹息着起身出了屋门,又唤了辛妈妈来添水服侍洗漱——他倒要比七娘子更爱干净,恨不得一天能洗三四个澡。
天气冷,七娘子今天要洗头,倒也就乘着这人不在,进西三间净房洗过了澡,把手指尖都泡得软和了,才由立夏服侍着出了浴,半靠在炕边跟着把白露叫来说话,又吩咐上元,“去乐山居和清平苑告个罪,就说我人不舒服,今儿就不去请安了。”
想到倪太夫人会因为自己的阳奉阴违而内伤多久,她唇边倒是难得地浮现了一抹调皮的笑。白露没多久就进了屋门,给七娘子行过礼,在炕边的绣墩上坐着,轻声细语地陪七娘子说话。
“我听大少夫人服侍的仰妈妈她媳妇说,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彼此都是冷冰冰的,大少夫人也贤惠,说自己有了两个儿子,年纪也大了陈鹭芸,不好再服侍大少爷,这几年来还主动给大少爷纳了两个通房。只是大少爷也节制得好,平时几乎很少沾染女色,就是初一十五叫人进屋子服侍——两个人都不住在一块,一个住东头一个住西头。”
“倒没有听说大少夫人信佛。大少夫人平时除了带孩子和看书,没有别的消遣,偶然和家外的几个亲朋好友写写信传递问候,也很少出门。贞静得不得了,夫人和太夫人都说,这才是名门长媳的风范。所以大少夫人虽然木讷,家下人却也都不敢怠慢。”
“听说很少有大少夫人的朋友上门拜访。定远先锋网。。对,就像是一个朋友也没有似的。只有同胞姐妹兄弟会打发人上门请安,因为住得远,也不是常事。”
“听说这还算好了,在大姐儿出生之前,大少夫人就和个木头人似的,成天到晚在屋子里闷了,除了请安和应酬,一句多的话都没有。也就是大姐儿出生之后,大少夫人偶然才出门上上香赏赏秋,散散闷子,回来了,脸上也会有些笑模样。”
“大姐儿是昭明二十四年出生的,今年刚四岁。”
白露的交际能力的确不差,在许家的两个多月,已经打开了一片天地,这种私底下的琐事,问她也能答个七七八八。
最好的一点,是她不会和老妈妈一样猜测七娘子的用意。七娘子沉思了许久,半天,才自言自语,“四年前五姐还没有过门呢。。。”
因白露没有接话,她很快又换了话题。“五嫂手底下的心腹,心底有数了吗?”
白露就报了一长串人名,大约有十数个婆子丫鬟,还有些男管事的名字,最难得她居然还都做过最基本的身家调查。
许家毕竟是国公府,不论谁当家,从事编制都不会有太大的不同,就好像一间公司,分了人事部、财务部、采购部、公关部、餐饮部、清洁部和起居部,而和后世的公司不一样的是,国公府整个架构只能算是母公司,内院的每个院子都是一个小小的子公司,清洁部和起居部的人事系统相对独立,要运营起整个国公府,需要的功力比后世一个总经理不差。滕旋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有本事玩转这么庞大的机构,身边亲信妈妈的辅佐,那是必不可少的。五少夫人当家这几年下来,当然培养了一批忠臣,不过七娘子也不是全无筹码,毕竟大部分班底还是许夫人用出来的,她这个主母党的表现如果够抢眼,还是可以拿下一些老臣的忠心。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动笔记下了白露口中的资料,一边写,一边又似乎是喃喃自问:“你说要你管人事,是不是还少了几分底气?”白露一下就兴奋得双颊发红,抿着唇,却也没有立刻开口打包票,而是低头思忖了片刻,才斩钉截铁地回答七娘子,“如若有老妈妈的指点,奴婢还是有把握的!”千里马也要伯乐提拔。
七娘子看着白露微微一笑,才要说话,却瞥见屋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许凤佳抱着手臂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自己。
“做什么?”看到许凤佳,她说起话来就有三分的没好看气。“回来了就进来嘛,站在门口被冷风吹着了怎么办?”
许凤佳就一边笑,一边回身掩了门——白露也同立夏一样,刺溜一声出了屋子。
“看你运筹帷幄的样子,才知道原来在内院的斗争,也要和打仗一样做足功课的。”他的声音懒懒地向上挑了起来,分明含了调笑。
七娘子忙着将脑海里的最后几行字都写了,一边漫不经心地回,“你还以为啊?内宅战场小,情况只有更复杂。。。”
她满意地搁了笔,托着腮看向了许凤佳,又甩了甩手,轻笑道:“说起来,我还没问你呢,大将军,你看我们六房什么时候下面猛狼来得好呀?”
许凤佳哈哈大笑,在炕边坐下,也托着腮,做苦思状想了半日,才把问题丢回给七娘子。“大将军胸怀若谷,很能纳谏的,杨先锋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七娘子难得和人耍花腔,自己也笑了半天,才咬着下唇问许凤佳,"四月里是祖母的生日,今年恰逢古稀,是肯定要大办的。我们等五月再接过家事,你看好不好?"
“你说行就行!”许凤佳毫不考虑地点了点头,又把话题转到了第二天的皇宫行上:“连太监那条线要能说得拢,往后几年我也不会出门太久,很多事,我们可以慢慢来。”
说到了末了,他压低了噪音,话里就透出了隐隐约约的暗示,似乎有无穷意绪,暗藏其中。
195入宫
七娘子二月初一一大早,就被立夏小心翼翼地叫醒了。
这丫头是太怕许凤佳了,居然绕过床头,从拔步床的缝隙里伸进了一根指头,拨弄着七娘子的发辫,要不是七娘子一向浅眠,恐怕还很难被惊醒。
她睁开眼,轻轻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半天才瞧见立夏一脸歉疚地在床头对自己浅笑。
真是恃宠而骄了。七娘子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无心和立夏计较,她又眨了眨眼,待得睡意消退,才发觉腰间沉重得很:许凤佳不知什么时候整个人都睡到她身侧,将她大半边身子都掩住了,盘着条锦被,压着半边床帐,睡得正香。
怪道立夏不敢揭开床帐叫人。
七娘子又好气又好笑,她挣了挣,本想轻手轻脚地下床去,却不想一动,许凤佳就醒了。
他的清醒是很迅速的,并没有常人的恍惚,几乎是才睁眼,就已经半坐起身子,神完气足地伸了个懒腰。
“什么时辰了呀?”倒是话里还有些慵懒的调调。
他平时说的是正宗的官话,并没有方言腔调,也就是这个时候,才拖起了懒洋洋的京腔,分外有恶少的风采。只是这一问,就把立夏吓得倒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在帐外回,“自鸣钟刚敲过四下。”
许凤佳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见七娘子预备起身爬下床,便一把截住了她问,“这么早就走?”
七娘子怔了怔,才要回话,忽然间就意识到了腰下有个东西……本来是不该这么精神的。
她一下绯红了脸,三两下就挣脱了许凤佳的把握,滑下床嗔他,“昨晚不是才——我可不管你!”
“又没叫你管我王爷请息怒。”许凤佳戏谑的调子追着她下了床,七娘子顾不得理他,忙着让立夏和上元服侍自己穿了中衣,又换了家常的罩袍,进净房梳洗过了,便出来在玻璃镜前坐定,一边匆匆打发早饭,一边让乞巧给自己梳头。乞巧手艺好,尤其善于做高髻,一边给七娘子上发油,一边同七娘子说笑话,声调婉转得就像黄鹂鸟,一个笑话接着一个笑话,倒让屋里热闹了几分。
没多久,许凤佳索性也下了床,自己进净房梳洗过了,出来自然有丫鬟上前服侍穿衣,他就大剌剌地在炕边坐了,一边吃早饭,一边看七娘子梳妆。
在古装剧里看着高耸入云的发髻,那是看个新鲜,自己坐在玻璃镜前,往头发上梳头油,把发髻盘紧到头皮发疼的地步,再往上插戴头面,就绝不是什么美差了。七娘子看着许凤佳安安稳稳的样子,不由分外妒忌,皱眉道,“你不是每天都起来练一套长拳的么?今儿怎么不练了?”
许凤佳每天早晨吃饭以前,总要打一套拳舒活筋骨。
许先生露齿一笑,“我看你梳妆,倒比我打拳更辛苦。”
七娘子还没有回话,乞巧先噗嗤一笑,忍俊不禁。她又垂下身,为七娘子拈起了一朵团花,小心翼翼地插在了七娘子脑后,才起身道,“等出门前再戴冠儿,夫人可以梳妆啦。”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乞巧一眼,微微一笑,也就点了点头。
乞巧忙着梳妆,中元在一边打下手,上元立夏又给七娘子预备了全套的世子夫人礼服,没多久,两个养娘又抱着四郎、五郎进来请安,一大早明德堂就热闹得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蒙蒙亮时,七娘子已经穿戴完整,和许凤佳一道去乐山居请安。
他们今天到得早,乐山居外厅里只站着五少夫人,她同许凤佳夫妇点了点头,就旋风一样地进了侧屋,隔着几重帘子还能听见她清晰而稳定的声音,“都打听着,什么时候良国公的礼进了内廷,我们就立刻把车派出去。”
“小厨房的张婆子怎么没见?太夫人昨晚上有些积食,今早想吃几样山楂做的点心,要酸酸的,甜口的不要……”
七娘子就低声向许凤佳解说,“虽然说管事婆子们都是吃过早饭再进来,但也有些事是一大早就要分派下去的。”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我虽然自小离家,但也是在娘身边长起来的。”
七娘子一怔,才发觉自己是以己度人,还当许凤佳和自己一样,是许家的客人了。她难得犯糊涂,不免有些羞赧,红了脸没有做声。
许凤佳就笑嘻嘻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道,“杨棋啊杨棋,你也有犯傻的一天?”
他还要再说时,七娘子恼羞成怒,已是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怒道,“别吵,我听听五嫂是怎么管家的。”
“哎呀,敢推我。”许先生佯怒起来,一把捏住了她的鼻子,“看你捏着鼻子,是不是听得更灵醒先。”
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一样!
七娘子才要打下他的手,只听得脚步轻轻:四少夫人进了花厅。
看到小夫妻亲昵的样子,她眼神一缩,一瞬间,竟流露出了与大少夫人昨天极为相似的落寞。
这一回,不用七娘子拍打,许凤佳自己也有些害臊,讪讪地放开了手,眼观鼻鼻观心,轻咳了一声,只是喝茶不说话。
给太夫人请过安,又到许夫人跟前走了个过场,七娘子便带着两个老妈妈并一众从人簇拥,上马车出了许家,直出了崇文门里街,顺着安定门大街,从皇城后头绕到了鸣玉坊石碑胡同的定国侯府门前,同二娘子会合。
二娘子也已经按品大妆,换上了礼服,七娘子不过进去拜见了太夫人一面,便和二娘子一前一后地再出了定国侯府,她掏出怀表看了看,就是这时候,也不过才刚过早上七点。
接下来就是一长串冗长而乏味的仪式,皇后生日是后宫的大事,虽然不如万寿月那样铺张,但京城诰命按品级进宫朝贺,也要依礼制行事。因为太夫人年近古稀、许夫人身体不好,七娘子一人代表许家,身边都是一品、二品人家的主母——年纪也都不小了,偶然有一两个年轻的小媳妇,也都只是在她视野边缘一晃就过去了。
她跟在二娘子身边,众人对她肯定客气,有些老相识便寒暄寒暄,新相识们则点头为礼。因为是在坤宁宫偏殿等候,众人都不敢放肆谈笑,一切果然如大少夫人所说,按部就班行事即可,七娘子一路等着皇后升殿,众人鱼贯入殿,叩祝皇后芳辰,又盘坐在地,与众人一道肃穆地赏了“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的雅乐歌舞,领了皇后颁赐下的宫宴,再起身贺过皇后万岁,着才鱼贯退出,算是完了一场大戏。
二娘子与七娘子在偏殿稍坐了片刻,众位诰命三三俩俩,俱都渐次离去,唯独有几个被太后并一应太字辈的妃嫔请走说话,没过多久,也有两个宫人进来请二娘子、七娘子,“两位夫人请进后殿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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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是见过皇后的——这是个和蔼的少妇,要比七娘子大了五六岁,现在正是二十三四的年纪,脸儿略有些圆,看着一团和气,尽管穿了皇后礼服,却仍然不令人望而生畏。
虽然以往只是按部就班随着众人朝拜,没有同皇后私下接触,但她对七娘子依然很和气,不等七娘子重新见礼,就笑着谕免。“起来跪下的,大半天了,我不耐烦这个。”
又笑着仔细端详七娘子,“和宁嫔比,看着要娇弱一些,却也是个美人!只是不比宁嫔的娇憨!”
二娘子就笑,“我们杨家可是把最美貌的小六给送进来了,再不敢藏私的!”
她同皇后似乎感情不错,颇有几分言笑无忌的意思,竟是难得地说起了笑话。
皇后顿时一笑,“大嫂今儿兴致倒高,多久没听你说笑话了?”
又和七娘子客气,“不要拘束了,我是最随和的,同你两个姐姐都很投契,你就把我当个姐姐,也没什么不好。”
话是这么说,七娘子又哪里敢当真?自然是打叠小心,陪着二娘子应酬了皇后几句——只是二娘子和皇后说得热闹,她也没有贸然插话,到底还是做了半天的陪客。
皇后倒是对七娘子的谨慎颇为满意,同二娘子仔仔细细地问过了老夫人、兄弟姐妹们好,又细问了几个姐妹出嫁后的日子,家里田庄的收成,便留两人一道吃午饭。
“把宁嫔也请来!”她吩咐身边的女官,“这孩子,难得妹妹来了,居然还不好意思不成?只是躲着不来见我!早上来打了个照面,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只听皇后提起宁嫔的语气,就知道两个人的关系至少在表面上,还是很热络的。
屋外就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片晌,六娘子笑嘻嘻地进了屋子,“娘娘找我?巧了,我也正惦记着娘娘呢!”
七娘子顿时眼前一亮。
从前在江南的时候,百芳园进去出来都是水灵灵的小美人,六娘子虽然好,但处芝兰之室不觉其香,等七娘子进了京,在满目高挑健美的北方姑娘衬托下,六娘子身上那股子来自江南的浪漫与灵动,就显得分外打眼,一进屋,就把几个女眷都比下去了。
皇后生得又的确普通,充其量不过清秀,在六娘子跟前,简直要跪到地上才能找到自己的自尊。可她看着六娘子那笑眯眯的样子,竟是一点都没有妒忌。
七娘子看在眼里,就觉得皇后实在也并不是个简单人物。
“六姐!”她站起身笑着招呼,暂且收敛了心思,只是沉浸在与六娘子重逢的喜悦里。
算一算,两姐妹当年一别,也有两三年没有见面了。古代通信不便,六娘子又身在宫廷,竟是直到现在,才有了沟通。
六娘子今年十九岁,正是芳华初绽的年纪,眉宇间的清灵之气简直可以四溅,又有难言的娇憨:美成这样子的女儿家,也的确只有在宫廷里,才找得到自己的位置了。
七娘子一边打量她的眉眼,一边就微微一怔。
她是经历过的人了,这小半个月,揽镜自照时,就算没有感叹出口,却也知道对于少女而言,经不经人事,差别是很明显的。经过人事的少女,在眉宇之间自然而然就会有一股光润流转,各个方面的风度,也会更有韵味。
可六娘子虽然美丽,但这份美丽,却还是属于少女的,同二娘子和皇后的气质,就有明显的差别。
“总算是见到七妹啦!”六娘子喜孜孜地开了口,竟是一下就抱着七娘子转了个圈海坛天神,才松开她的手。
皇后和二娘子都笑起来,“这个宁嫔,年纪越大,反而越天真了!”
七娘子也有些晕乎乎的:从前她和六娘子虽然亲密,但也很少有这样出格的举动。
再说,六娘子从来也不是会被喜悦冲昏头脑,以至于失礼人前的性格。
“娘娘笑话我!”六娘子顿时嘟起嘴不依,“连娘娘都笑话我,宁嫔不活啦。”
顿时又把皇后逗得前仰后合,“你这个开心果!”
于是就在坤宁宫后殿摆了午饭,众人对坐着吃完了饭,六娘子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笑道,“娘娘,太妃一会儿要过来要人,您就把人打发到我的重康宫里去好不好?我许久没见七妹了,有好些话想和她说!”
“哦?”皇后就逗她,“就不想你二姐了?”
六娘子垂下头,期期艾艾,“二姐不是时常进宫嘛……”
坤宁宫内又爆发出了一阵笑声,皇后一边抚着胸口,一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小开心果儿,和你妹妹好好说话,今晚就不必过来请安了。明儿再来陪我说话!”
六娘子顿时喜上眉梢,给皇后行了礼,才拉着七娘子退出了坤宁宫。
坤宁宫外头早就备下了一顶小暖轿,两人依次上轿,顺着长街走了一射之地,又拐了几个弯,七娘子才觉得轿身有轻微的动荡,想必是重康宫到了。
两姐妹携手进了重康宫,六娘子笑着冲几个宫人吩咐,“轿夫们这么冷的天出来,赏他们一碗暖酒喝,我同七妹在东边暖阁上说话,你们上了茶就退出去吧!”
几个宫人顿时笑嘻嘻地应了,将七娘子簇拥上了暖融融的炕上坐了,见她揉膝盖,又寻了不求人给七娘子捶着,等六娘子脱了外头的大衣裳进了暖阁,便关了玻璃门,放下了外头的帘子,给了两姐妹一个小小的密室。
六娘子顿时拉下脸,露出了一脸的厌倦,她疲惫地揉了揉额心,一下就瘫倒在炕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笑得脸颊都疼了!”
七娘子顿时释然:这一张崭新的面具后头,六娘子毕竟还是那个六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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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dmin | 分类:全部文章 | 浏览:101 2018 07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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