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嫁接一段美好（关中风情-侯玲小散文

倒春寒让人又蛰伏了一月，前天一树杏花里才开看到春来，今天艳阳高照已在夏季的边缘。四季被简化，时光匆匆太匆匆。父亲正看着门口的一株软枣树，他琢磨着要嫁接一棵水柿子树，我突然就想起郭村的老郭，唏嘘不已。老郭吃这棵树的水柿子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去世已十九年。
他是我刚参加工作时学校的门卫，大家都叫他老郭。我师范毕业时教师还吃香，除了拖欠工资，其他都好，尤其在乡下学校，村民尊重老师，学生爱老师。学校办得红红火火，师生以校为家，门卫老郭就是所有人的守护神。
老郭在学校看门兢兢业业。他脸上的皱纹熨斗都熨不平，像刀子刻就，他抽旱烟，眼睛眯缝着好像从来没睁大过，背挺得直，披在肩上的黑褂褂要靠不停地耸肩才能不掉下来。学生爱逗弄他，拉扯一下他的黑褂褂下襟赶紧躲起来，老郭左摇头右摇头地寻摸，褂子就掉了，孩子们笑着跑开，他呵斥:兔崽子，手闲得慌就划字去红烧熊掌！我和老郭没说过几句话，刚出校门我人生地不熟，很少说话，见到他我只是微笑点头，他就像我大伯一般，笑嘻嘻连连回应，好像我们真是一家子。镇上有歌厅，偶尔组织个饭局同事一起唱歌闹腾就回来晚，年轻小伙子敲老郭门房的窗子，老郭像训斥自家孩子一样严厉：这么晚回来明儿上课哪来精神！校长此时也赔笑脸说:郭叔，今儿不是教师节么？老郭开灯说：教书要讲究，过节可不要讲究。大门拉开，大家鸟兽散，晚归的孩子被父母责备才是正常的，校长被门卫斥责在这里也正常。第二天早晨的起床铃比平日里晚了些许，灶妇周婶说，老郭让大家把热水瓶留在灶房，他打水给大家送楼上去。 老郭家在学校后面，他却不常回家。他有大量的时间整理草坪、修剪花枝。冬青绿化带被他修剪得齐嘟嘟平整，太阳正好时，有老师把鞋垫、小衣服晾在上面，老郭不声不响地收起来，等人记起来找，他慢慢吞吞说：学校又不是村里院子，怎么能花花绿绿随便晾晒？单位还是要有单位的样子嘛。没多久，在操场后面的空地上，老郭用铁丝绷了一个晾衣区。老郭在楼前屋后的空地种很多凤仙花、地雷花、牵牛花、大丽花，他说那都是命贱不值钱好养活的花草，可那些花长得茁壮，开得卖力，竟然把学穆小光校开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教育局几次卫生检查学校都获奖，校长笑得合不拢嘴：咱请个门卫还捎带个园艺，赚大发了。学校在路边，远远看见花红柳绿家长们也赞不绝口。灶妇周婶埋怨老郭：种个菠菜芫荽还能当下锅菜救个急，你这尽整些花里胡哨尼彩i9。老郭瞥眼：你以为你家自留地？这是机关单位！说归说，此后他隔三差五带他自留地的新鲜蔬菜贴补教师灶他从末世来。
有个周末我来得太早，学校门锁着，我在学校附近瞎逛。半个小时后，老郭骑着自行车来了，他戴着草帽，额头还是汗涔涔，他说听几个小孩说有个老师在校门口转悠，他有些歉意，麦子刚种上，犁沟还没踏平。我更歉意，这是周末，不是他上班的时间。我上楼放下东西，想想又拿四个软水柿子下楼寻他。那时候我们这个地方水柿子不多见，红艳艳的水柿子熟透了，皮薄得像玻璃纸，甜得像一包蜜。我在门房找到老郭，他正擦洗脸，我说：郭叔，吃个柿子。他一愣，又推辞说：你吃，我老了，吃不动东西了。我脸红了也结巴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想到他不接我的东西。看我有些尴尬，他把毛巾放下，笑了说：那就我吃一个。我顿时心松了，把四个柿子放在他窗台的草帽上，逃也似的走了。
再见老郭，我还是张不开口说些其他，我总是笑笑，他也笑笑，好像有一个秘密被我俩守着，我也知道那是水柿子的功劳，也不全是。
初冬的早晨，校长说：老郭殁了孤门一辉。大家问：哪个老郭？校长有些生气：郭村的老郭，咱们的门卫！我还能说出来几个老郭！大家一愣神，老郭三天没来，听说家里有事，谁知昨晚他突发脑溢血就这样走了。大家收拾老郭的东西。门房留着老郭的锄头铁锨，小盒子里是创可贴和消炎粉，一个蛇皮袋装着孩子叠飞机扔的彩纸和几个塑料瓶，还有一盒子粉笔头。孩子们爬在窗台叽叽喳喳问：老郭爷咋还不来？众人心酸，这些物件除了锄头铁锨就是他替孩子们保管的物件，他哪里是门卫，他是孩子心里的爷爷。三天后，学校派代表去参加老郭的追悼会，我主动要求去。丧事隆重吹手喇叭咪咪戏，六十八岁的老郭，儿孙满堂，尤其儿子在城里，事干得大，孙子在国外也很优秀。乡镇领导来送花圈，村长亲自操持。我暗暗吃惊，看老郭平日里穿戴哪里像个干部的爹？他一双胶鞋穿四季，一件黑褂子披半辈子，一顶草帽戴了几个夏天，这样的老人，农村一抓一大把。听说他儿子几次要接他去城里养老，老郭一听就恼，他抓起草帽大步走向麦田，他的心在这里，哪儿都不去。倔强的老人，把自己的余生栓在地头和学校之间。教师的工资拖欠，沈佳润老郭做门卫的工资也拖欠，可他把门卫的活从未拖欠。追悼会开时，老郭家门口菊花开得正盛，白的像雪，霜都降了，它们却神采奕奕地绽放，遗像里笑眯眯的老郭正看着怒放的白菊花搅乱三国，我又想起他说吃一个水柿子时候的笑脸。孝子贤孙穿白戴孝，村里人来送埋，一个老郭就这样红火又消无声息的走了。
老郭吃柿子的那棵水柿子树还长得高大茂盛，父亲取它一支芽做接穗，选一棵年轻的软枣树做砧木，这棵柿树就被克隆，它的生命就被延续。今年初夏嫁接，明年初夏就能挂果。如果老郭还活着，他明年秋天又可以吃到甜甜的水柿子。可哪里去寻老郭？就连那时他看的大门，守护的校园都已被合并撤校的大潮吞没了。斯人已逝，一段往事就这样被岁月磨得无痕。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还好，柿子树活着，它比人扛得住时间，那些和柿树有关的记忆也就有了季节性，春里发芽，秋里结果，一年一次鲁伟鼎，一次一年。
人忆往事就像果木嫁接，把一枝接穗嫁接在砧木上，也是把人生的某个美好的时段嫁接在一颗跳动的心上，让勤劳善良的故人在春暖花开时节里重生，让纯朴美好的故事在人生路上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