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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至 175 庶女生存手册-澜海拾贝归

171至 175 庶女生存手册-澜海拾贝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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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破立
她一路走一路微笑,虽说自己也知道,这微笑多半也带了几分假,或者并不能起到遮掩的作用,但这笑已经是她仅剩的一点骄傲。
七娘子一进屋,就听到了立夏等丫头的笑声。
这些日子以来,府里气氛压抑,丫头们行动都不敢大声,也就是过了百日,才敢稍微放松一些,轻轻地笑几声。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事。
七娘子却是打从心底就烦躁起来,她没有招呼谁,就径自进了里间,随手带上门扉,挂上了平时设而不用的小铜锁。
清脆的落闸声一起,她的眼泪就应声而落。
七娘子自从回了苏州,还从来没有像这样软弱地为自己掉过眼泪。
她也从来没有面临过真正的绝境。
从前二太太图谋九哥,先下毒后进谗言,余华东姐弟俩看似安稳,实则身处惊涛骇浪的时候,七娘子从来没有哭过。
她相信自己总能等到机会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她知道只要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
甚至于当许凤佳想要不顾一切求娶自己,她狠下心肠回绝的时候,七娘子也从来没有掉过这样汹涌的眼泪,她虽然伤心,但这伤心,只是一份哀悼,而并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后的死心。
可是现在,她绝望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老爷和大太太第一次在她的亲事上达成了一致,从前那些虚假的许诺“小七不点头,娘就不答应”,想必在此时,也已经被大太太抛诸脑后。
是啊,在没有牵扯到两个亲生女儿的时候,或者大太太还有闲心对几个庶女扮演自己的慈母角色。多年相处,或者她对自己也有了一些情分,当她说出亲事由七娘子自己做主的时候,七娘子相信,她是有几分真心的。
可这几分真心,被五娘子的死一冲,又还有多少能剩下?和二娘子、五娘子比,所有的庶女,都是大太太手下的一颗棋子,要放到哪里,就放到哪里,容不下一个不字!
她已经找不到一点生机了,在这局面中,她看不到一点活路!
孩子还没有满月生母就已经过世,许凤佳还这样年轻,公府需要一个女主人,周年后他不续弦可以,五年后,十年后呢?
孩子毕竟还小,续弦过门,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想法。
大太太不把自己放过去,也已经找不到第二个人选了。她是肯定不会松口的!
大老爷心心念念,只是不想和许家翻脸,许家许下的这个承诺,又能保证外孙的继承权,又能缓一缓两家的关系,他会松口反悔,就不是杨大阁老,也坐不到阁老这个位置了!
除非以力破巧,请封锦入手,从外力破坏两家的婚约……
七娘子又咬住下唇猛地甩了甩头。
子绣表哥一直不在京里,去向成谜,她固然有办法送出信来联系到封锦,但她有没有这个脸让封锦抛下公务匆忙回京,就为了解决自己的婚事?
再说,封锦虽然受宠,但要一人独挑两家,同时得罪文臣武将——她也开不了这个口!
至于连太监这样镜花水月的助手,她根本都没有考虑在内。许家与杨家或者不敢得罪连太监,但也绝非连太监可以随意拿捏的小蚂蚁……
刚才那句话,不过是气急时冲口而出,为了打消大老爷的气焰,让他脸上的笑容稍微褪一褪色。
到底还是想得太浅了!
在平国公府里的那一天,是七娘子这几年来首次失算,她为五娘子的去世震慑,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想过,续弦人选,很可能是她。
她知道自己多少有些歉疚,虽说嫁进许家是五娘子自己的选择,但她毕竟也于其中推波助澜过,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一点歉疚没有道理,但却最难免。
就是这一次她抛开算计,抛开了明哲保身,就把自己逼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如若当时她没有出头挑明五娘子的死有蹊跷无限盗墓,以大太太的伤心,未必能意识得到事情不对。这件事说不准也就含混过去了,大太太就算肯把自己嫁进许家,大老爷都不会肯。毕竟许家有那么一对双生子,有过那么一个原配杨氏,已经可以保证两家的亲缘联系更紧密。
可是她自己一手葬送了自己的路,她没有想到,她被五娘子的死所震动,在那一刻,她想到的是不能有负她临终所托。当五娘子的死被放到光天化日之下调查开始,一切全完了。
大老爷为了政治利益,什么事做不出来?大太太一心只念五娘子,怎么能顾得上她,谁都没有想到施舍一点自由意志给她,当大老爷那句话出口的时候,七娘子就知道自己完了。
她找不到一点生机,局面全死,盘都盘不活了。
自从拒绝了许凤佳,她就从来没想过和他结为夫妻这样的事。
连五娘子尚且压不住场子,第一年落得个任人欺凌,她这个伪嫡女面对许家如狼似虎的妯娌亲戚,又哪有一点胜算?接下来的十数年间,她要用多少谋划才能镇得住场子,才能在许家立得住脚?
更不要说许凤佳秉性孤傲,被自己狠狠拒绝之后,爱意转成恨意,说不准对自己已经恨之入骨,嫁给这样一个丈夫,在这样一个比杨家险恶了无数倍的地方过活,这日子可能有一点生趣吗?
自从穿越以来,即使在最落魄最绝望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放下自己的斗志,为了生存,她失去过太多,有些是她主动舍弃,有些是她不得不放弃的东西,她失去她的童年——两次,失去她的纯真,失去了她的热情,她的善意,她变成了一个冷漠而谨慎,每一步都要再三思量,连自己都不够喜欢的人,可她从来没有放下过自己的斗志,自己的希望,她深信——她逼着自己深信,有一天她可以走出百芳园,走出杨家,进入一个简单一些的后院,嫁给一个对她有一点好感的丈夫,开展一段不那么身不由己的生活。
权家、桂家……她并不挑剔,权仲白与桂含春心里有没有别的女人,她也并不在意。她想要的就只是一段能够稍微自主的日子,男主角是谁,并不太重要。
到那时,她所曾经被迫放弃的东西,那些生活的乐趣,惯看秋月春风的闲趣,凭栏听秋雨的意趣,她可以一点一点地找回来,她可以重新生活,而不再是生存。
没有这个信念,她怎么能在杨家支持下来?
这么多年下来,她将所有的情绪藏在心底,恨不敢恨,爱不敢爱,为的无非是别挡了大太太的路,在她的淫威下苟且偷生!
没有谁比她自己更清楚,她所谓的体面,不过是大太太给她的一朵虚假而甜蜜的泡沫,是对她多年来小心经营漫不经心的奖赏,只要让她意识到一点点自己的威胁,不论是生母之死的玄机,二太太倒台的内幕,还是许凤佳提亲前的那些纠葛。这些秘密只要泄露出一点,就足以让她在顷刻之间丧失所拥有的一切。在内宅,主母就是天,大太太纵使昏聩,也不是一个没有出嫁的庶女可以抗衡的。
所以多年来她小心翼翼,她几乎斩断所有想望,只求生存两字。所望者无非是成功走出杨家,走出这个遍布锦绣的棺材,走到哪里,她已经不去挑剔。
就连这最后一点小小的奢求,杨家都要拿走。
生活把她逼到了绝路,连她能保有的最后一点希望都不放过。
七娘子猛地抬起头,仔细地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她握起了惯常使用的甜白瓷沉口杯,犹豫了片刻,猛地将它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沉口杯碎成了几片,她蹲下身仔细地寻找出了最大也最锐利的一片,在腕间比量了又比量,又试着划了划桌面,果然见得精致的铺巾,已经被划出了一个小口。
对大老爷的威逼,她没有一点招架的余地,所有抗衡的办法,都要将她在这世间还在意的几个人扯进这尴尬的局面里。让他们面对不堪的现实,对抗一个根基深厚的官宦家庭。
如果生存得没有尊严,她至少可以选择有尊严的死。
大老爷再能耐,又能把死人复活,嫁进许家去么?
七娘子猛地一咬唇,眼神转冷,她缓缓地将瓷片放到了静脉之上。
死志已决,只要划这一下,她再挨一挨,就可以解脱。
她却又放下了瓷片。
九哥……
在这世上,她唯独放不下的就只有九哥了。
九姨娘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九哥,多年来,两姐弟相依为命,如今她虽然要死,却也要对九哥有所交代。至少要圆一个完满的死因,免得九哥无法面对父母,又胡思乱想,被仇恨毁掉自己的一生。
就让那些事跟着自己而去吧!
她仔细地按了按眼圈,对着梳妆台照了照,见眼睛只是微微泛红,余下并无大碍,便放心地开了门,迎头就撞见立夏。
“才想问姑娘是怎么了,把自己锁在屋里……”立夏一无所知,犹自言笑晏晏。
七娘子微微一笑,细声道,“在想事呢——来,你为我磨一池墨送进来,再把门关上……我要给子绣表哥写信。”
立夏顿时会意,低着头一声不出,退出了东里间。七娘子怔怔地坐在桌边,支颐望着这小而雅洁的屋子。
她的手渐渐开始有些发抖。
一下又想到了前世。
毕业两年,她攒到了一笔小钱,在城市一个偏僻的角落买了一套小小的房子。交房那天,她去参加同学会,会上一如既往地沉默,心底却实在是开心,她多喝了几口酒。
当晚回家路上,或者是因为这一口酒,她没有看到凌晨时分呼啸转弯的大卡车。
死亡几乎是立刻降临,在临死前辗转的那一刻,她心里是有多遗憾,有多懊悔?她多想再来一次,再给她一个机会,纵使把她放到绝境里,只要有生命,她都愿活。
穿越进那四岁女童的躯体中,她多欣喜?她小心翼翼不动声色,渐渐融入当地生活,与九姨娘相依为命,仰她过活,在当时,原来这些对她已经足够。
她还记得那一晚自己突发高烧,九姨娘想要进城请郎中探视,看管她们的奎妈妈板着脸,也不去请郎中,也不许九姨娘出门。
那是大太太的另一个心腹,论得宠程度,要比王妈妈更甚,偏偏被发配到西北来看管自己母女,心中满是戾气,自然对她们不好。
她在炕上昏昏沉沉,看着九姨娘跪倒在地给奎妈妈行礼,求她网开一面,让自己出门请人看诊。
当时心中的无奈与愤怒,实在留下太多痕迹,那一晚对她来说,所受折磨,比前世许许多多个落魄的日子更甚。她才知道原来看着自己在意的人,为自己卑躬屈膝,是这样的一种滋味。
当晚奎妈妈到底让步,九姨娘凭着一双脚走了二里夜路,请了郎中回来开药,她慢慢地好起来。
“等我长大,我要把对你不好的人都踩到泥里。”那天晚上,她一边喝药,一边断断续续地向九姨娘允诺,“谁让你变成今天这样子……我也要让她尝尝这样过活的滋味!”
九姨娘却很慌张,一下就捂住了她的嘴。
“这种话,不要乱说!”她对小女儿忽然的早慧,似乎并没有太大的疑虑就已经接受,或者是因为生活过于艰难,是以当女儿不再是个累赘,还能提供出一点有限的帮助时,九姨娘是心怀感激的。“你能平安长大成亲生子,就最好了,报复的事,想都不要去想!”
耐不住她的纠缠,九姨娘终于松口。
“好,报仇,报仇。”她唇边是一抹无奈的笑。“待你成了亲,姨娘的第一个小孙孙出世后,你再提报仇两个字也不迟。”
“我一辈子命苦,只有你与九哥两滴血脉,你能平安长大成亲生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比报复两个字,要有意思得多。”九姨娘的声调是那样恬淡。
就是这样一个苦瓤子,多年来坎坷无尽,拖着支离病骨在西北拖着一个小女儿辗转求生的弱女子,在这样卑微屈苦的境地里都没有轻生,尚且对生命有无限的希望。尚且用尽手里有限的资源,为自己谋求出了一条比较最好的前程。
她又哪来的脸面去想轻生这两个字?
就是想一想,都是对九姨娘的亵渎!
九姨娘那一晚对奎妈妈下跪的那一刻,她的生命里承载的就不止一个人的重量。若是有一个人,为了她的生命得以延续,不惜抛开自己的尊严,她活不活,就已经不止是她自己的事了。
七娘子犹豫再三,到底还是举起手,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钻心的疼痛,顿时让她又清醒了几分。
机会,都是等出来的。
就算没有转圜的余地,自己必须嫁到许家,也并不意味着在许家,她就要重蹈五娘子的覆辙,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过活。
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生活就会回以什么样的境遇,命运或者不是她可以掌控,但心境,却是她自己的领域。
六娘子在进宫之前说的那一番话,又在七娘子耳边响了起来。
是啊,人生到处何所似,有整个杨家做后盾,她未必不能在平国公府站住脚跟。只要她愿意活,她还是可以活下去!
她能不能将九姨娘最后一点期盼摧毁,让她的遗愿失效?如果连九姨娘都能挺得过生活的碾轧,她为什么不能?!
她难道没有对自己发誓,要将九姨娘被生活拿走的东西,一样一样地为她拿回来?这么多年,她全心全意伪造出一个识看眼色进退得宜的庶女,得到这样热烈的反响,就因此忘记了她的生命早已经不为自己掌控,在深宅大院里,她有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生存,从来是很残酷的,纵使为花团锦簇的外衣包裹,也依然不是个容易的命题。但恰恰是这个命题,最容不得人畏难而退,纵使被它改变,纵使这改变连她自己也不喜欢看到,她也依然要强迫自己去适应着它的变形。
这道题并不简单,然而也绝对公平。答不好这一题的人,泰半都已经如九姨娘同五娘子一样,深埋在了地下。
七娘子又闭上了眼。
好半晌,她才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
就像是要把所有的怨愤与无奈,都从这一口气里叹出来一样,她蹲在地上,慢慢地捡起了一片片雪花般的碎瓷。
她的手开始还有些抖,划出了好几个伤口,然而慢慢地,却越来越稳定。
大老爷、大太太、平国公府在五娘子的死之后,三方面互相投鼠忌器,许家固然很怕杨家彻底和许家翻脸,带累得与孙家疏远,但杨家又何尝不怕失去许家这么一个臂助。三方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但却都不能彻底翻脸,自己的婚事,无疑是利益协调的结果。
嫁入许家后,她自然要利用这三方之间的微妙关系,为自己谋取利益。
在穿越之后,她曾经许下的承诺,虽不多,但却绝不少。
她曾经应允立春、白露、立冬等丫鬟,为她们的亲事出力,换得她们的忠心回报。
她也曾应允立夏,自己得道,身边的鸡犬自然升天,若是自己有混出头的一日,便会照拂周家老小。
她从不轻易许人什么,但一旦答应下来,就决不反悔。
她还在五娘子弥留之际,应允她找出凶手,为四郎、五郎拔除掉这个潜伏中的敌人。——当时她没有想到,五娘子一去,续弦人选极可能是她,是以选了一条最激烈的路来履行这个承诺。
七娘子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如今既然要她入主明德堂,成为候府的小主妇。这条缉凶之路,当然也要继续走下去。
有很多事,最好都是现在就想好应对的办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到许家的局势,站稳脚跟。
当年的九姨娘怕也未曾想到,自己一成亲就有子,虽说生育可能已经是个奢求,但成婚生子这件事,对七娘子来说已经不是难事。她的尊荣,甚至要比九姨娘能想象得更高。
七娘子不禁一笑,她站起身,翻出一个精致的螺钿小盒,将自己理智破裂的证据,全装进里头,妥善收藏。
当立夏送来文房四宝的时候,七娘子已经完全收拾好了思绪。
她的面孔虽然还绷得很紧,但双眼已经不再是两个惊恐失措的小水潭,而是又再成了两泓盈盈的剪水。
“走。”她起身招呼立夏。“我们去前院给太太请安。”
立夏一时,倒有些错愕。
她仔细地审视着七娘子,注视着七娘子发红的眼圈,又撩了地上的碎瓷片一眼,就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不言不语地跟在了七娘子身后。
七娘子酝酿了一路的情绪。
一进正院,再狠狠一掐手上的新伤。
痛楚,顿时让她干涸的眼睛蓄出了泪水。七娘子就顺势跟着断断续续地抽噎了起来。
只要眼睛没有瞎,谁都能看得出这哭泣中的委屈与愤怒。
大太太本来正在发呆,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见了七娘子这番做作,她反倒像是松了口气,站起身将七娘子拥进怀中,大哭起来。
“娘也没有办法!娘也没有办法!”
这六个字,字字都是血。
母女俩于是相拥而泣。
七娘子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下来,她也终于学会了做戏。
纵使是大太太自己亲自决定将七娘子送进许家,但七娘子若接受得太平静,她难免又要犯起猜疑。疑心七娘子贪图富贵,早有嫁进许家的心思。
她微微抬起眼,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苍老而憔悴的嫡母,望着她借题发挥的悲伤,露出了一抹讽刺的笑意。
大太太的戏,做得也并不算太差。
大太太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她抬起头一把抓过了七娘子的手,面上犹自泪水纵横。
“娘也是身不由己!”她的诉说,断断续续。“凶嫌查不出来,你五姐的一对骨血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小七,你不要怨娘……娘也没有办法!”
七娘子微微出了一口气。
顿时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全都压到了心底,不留任何痕迹。将自己不情愿的那一面,脆弱的那一面,半真半假地露了出来。
“娘心底……就只有五姐……”她微露抽噎。
大太太也就一边哭,一边诉苦,“娘真是也没有一点办法……”
要摆平大太太,从来不是难事,她实在是太了解这个矛盾的贵妇人了,眼睛一眨,就能想出无数个安抚她的办法。
真正难以取悦的,是大老爷才对。
172、喜事
时间就像水一样,匆匆地敲打过了河边的青石,将承平元年悄然带走,只给众人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朝廷里大事频仍,自从进了五月就是风起云涌,没有一天宁静,两广连年来收成不好,又要以两省之力供养南下操练的水师,当地民风素来彪悍,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整个承平元年此起彼伏的起义闹了个不休,亏得昭威将军许凤佳四处用兵,到了年尾,终于将局面勉强镇压下来,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
京城也并不是一派祥和,自从六月里新阁老杨海东上书请行地丁合一之策,改革税制开始,内阁就再也没有平静下来。皇上态度暧昧,也不认,也不驳,这一封奏章留中不发,留出的是焦阁老与杨阁老之间疯子一样的争执——这要不是焦阁老年事已高,好几次都险些在文渊阁里酿出血案——这可不是没有先例的,就是前朝,在华盖殿里还有过好几场群殴呢!
双方互相攻讦,当然少不得互抓小辫子,御史台史无前例忙得不行,以杨家为首,许家、秦家、孙家,无一不是背景雄厚根基深远的人家,焦阁老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多年首辅德高望重……虽然皇上一直保持沉默,但承平元年的这一场大戏,还是热热闹闹地从年中演到了年尾,都没有一点止歇的意思。
与其说是在税制上纠缠不休,明眼人倒是都能咂摸出这纷争底下的味道——杨家的这位大老爷,仕途一直顺得很,从翰林起,一路扶摇直上,没有几年就成了江苏布政使,再往上,做了十多年的江南总督,而今才换天就奉诏入阁……
皇上的意思已经是再清楚不过了,杨海东就是他眼中的下一任首辅!放他和焦阁老相争,恐怕是要试一试他的能耐了。
才五十出头就有了这样的成就,焦阁老却是垂垂老矣,已经到了乞骸骨的年纪……
或者也因为了这些台面下的原因,杨家虽然和焦家斗得厉害,但在京城却反而吃得越来越开,大太太才满了一年的孝,女眷们上门拜访的脚步就越来越勤,请柬雪片似地飞进杨家的门房,只是大太太却几乎从不出门应酬,成日里只是在正院里新辟的一间小小佛堂念佛,倒是有了几分不问世事的意思。除非大老爷发话,否则几乎不出门半步,只是每月上定国侯府、秦尚书府探望几位外孙时,才罕能露出几丝笑脸。
承平二年的新年,杨家就热闹多了,大年初一一大早,许家就打发了几个庶子上门给大老爷问好请安,一并二房的三位少爷,从西北本家来京城预备春闱的两三个举子等等,一并都来拜年,大老爷同九哥也是精神奕奕,同男丁们在外院说笑。
内院就冷清了些,除了敏大奶奶照例上门拜年之外,就没有别的女眷拜访,大太太又惦记着要念一百八十遍的《法华经》,同敏大奶奶说了几句吉祥话,就让七娘子待客,自己避进了佛堂,七娘子索性把敏大奶奶让到自己的小院子里说话。
敏大奶奶常年在娘家侍奉多病的母亲,这一年来倒是少有上门的机会,进得里院,先细看了七娘子几眼,再一扫屋内的摆设,不由就是微微一笑。
“大姑娘啦。”她虽然年纪也不大,但语调却相当老气横秋,“怎么还没过二月,院子里就已经摆满了箱笼?”
这是在打趣七娘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准备嫁妆了。
七娘子面上却并没有一般女儿家的羞意。“大嫂忘了?过了上元节,咱们就要搬到新家去了。”
敏大奶奶这才想起来:随着九哥进京,就连大老爷也受不了这间三进的小宅子,年前已是在崇敬坊文庙附近购置了一间带花园的大宅,已是打扫停当,等过完上元节就要搬家了。
她不由自失地一笑,自我解嘲,“最近家里忙得厉害,倒是说错话了。”
就又拉起七娘子的手问,“可你心里也要有数,许家不是一般的人家,嫁妆不显赫,你是压不住场子的……伯母发过话没有?”
虽说两人很少相见,但敏大奶奶对七娘子的态度,却是从不曾生疏,一向是带了三分的推心置腹。
七娘子浅浅一笑,“五姐的周年都还没过,娘也没有说这事儿。”
妻子去世,许凤佳要服一年的齐衰不杖期的孝,他是武将又在打仗,国家惯例,是不可能服丧的,但孝期还在,没出孝当然不能说亲。少说也要等过了今年二月,许家才会正式上门提亲。
只是这预备陪嫁,多的是人家从女儿四五岁时起就开始准备……七娘子九个月的大功丧期也过了一两个月了,于情于理,大太太都应该为七娘子准备起陪嫁,以备将来过门后弹压妯娌,尽快站稳脚跟,不论是执掌家务还是教养两个外甥,底气都会更足。
敏大奶奶想说什么,瞟了七娘子一眼,撇了撇嘴,又把话吞了回去黄树贤。
“你心里有数就好——不过,横竖伯母也亏待不了你的!”
敏大奶奶说话还是这么直爽。
七娘子又扯开了话题,“小侄女也有五六个月了吧?上回见到,倒是颇白嫩,今儿怎么没有抱来?”
南音去年六月生育了敏哥的长女,如今在二房也有了些脸面,只是敏大奶奶管束得严厉,七娘子也不过是在二房自己的宅院里见了她几眼——看着倒是多了几分贵气,有了富贵人家姨娘的样子。
敏大奶奶提起名下的这个女儿,倒是一脸的笑,“好着呢,昨晚跟着我们守岁到了子时,今早怎么叫都起不来,我就让她跟着生母。没周岁的孩子,带出门也是折腾。”
就又和七娘子扯了一堆的育儿经,上过了两三道茶,眼看就是吃中饭的时点了,才扯一扯七娘子的袖子,压低声音问她。“知不知道世子爷什么时候回来?”
虽然两广一带的骚乱已经有了平息的意思,但许凤佳却迟迟没有动身回京,他是有孝在身的人,说起来,朝廷还欠了他几百天的假——当时五娘子的丧事忙着打仗,他没能亲自主持,可这周年祭还赶不上,难免就有些不够意思了。
七娘子摇了摇头,“没有一点消息——平时我们和许家往来也不多。”
大太太余怒未消,虽然应允了和许家的婚事,但平时两家的走动自然就少了下来,这一年来,也就是逢年过节互相致意而已。许夫人身子骨越发不好,这几个月缠绵病榻,也没有那么多精神与杨家修好,是以虽然定下了婚约,但七娘子对许凤佳的动向,依然是一无所知。
敏大奶奶就有些为七娘子烦躁起来,“唉,这伯母也是,心里就只有五妹……”
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无味,索性住了口起身告辞,“今年还是回去吃饭,免得给你们添麻烦。”
七娘子笑着送走了敏大奶奶。
从头到尾,她没露一点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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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间,杨家的生活其实还算得上平静,大太太发送了五娘子后,便一头扎进了佛堂里,在无边佛法中寻找安慰,从前再不信鬼神的人,如今比谁信得都虔诚,家务多半交给十二姨娘打理。平时甚至很少出来见人,就连七娘子都难得见到嫡母,更别说寻常家下的仆妇了。
好在叔霞也的确是个能人,里里外外两尊大神,被她侍候得都是妥妥帖帖,平时柴米油盐的琐事,也处理得井井有条。大太太这个主母管事不管事,似乎差别都不大。这一遭九哥到京收拾房屋,安顿新住所的琐事,都是由叔霞主办,七姨娘有闲也帮帮手,无心就撂开不管,也难为了她里里外外能周全。
过了上元节,杨家忙着搬家,大老爷万事不管,大太太又是个甩手掌柜,只得又向二房借了敏大奶奶来帮手,外有九哥等人周全,进了二月,杨家就在新住所安顿了下来,老宅子却没有出手的意思——御赐的宅邸,那就是杨家百年的基业了,大老爷已经发了话,等九哥考上进士成了亲,家里的大小事务由新媳妇打理上了手,他老人家就要带着大太太住回小时雍坊去,这间宅子,其实只是为孙辈置办的。
五娘子去世后,杨家把七娘子许配进平国公府,桂家和权家倒也都挑不出什么不是,毕竟五娘子身后的这一对小外孙能不能平安长成,关系到了杨家、许家日后的关系,杨家把七娘子嫁进去的意思,两家人都心知肚明。
朝中政局不安稳,桂家就渐渐与杨家走得远了些,桂含春没多久就回京去了,倒是再没有消息。权家却是迅速为权仲白物色了一门亲事——从出身来说,这位二少夫人做继室,倒也勉强够格了。
恰好九哥中举,大老爷同年先生商议了许久,又问了大太太的意思,便说了权家的四姑娘瑞云为九哥妻室。权瑞云名门嫡女的身份,配九哥是够格了,虽说年纪比九哥稍微大了一岁,令大太太颇有微词,只是九哥过年十七岁,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要再等到秦家出孝再去说亲,难免又太晚了些,大老爷心切抱孙,却又等不了那样久了。
权家正赶着为小神医权仲白办亲事,虽然和杨家已有默契,但成亲总是要按序齿,妹妹不好越过哥哥,是以行礼成亲的日子,恐怕还要在七娘子出阁之后。过了二月进了三月,大太太就亲自找了紫褙子媒人上门,又请了秦帝师当年的同僚做主婚人上门说亲。
也就是在这时候,许家派来的媒人也上门了。大太太一扫一年间的冷漠,居然亲自接待媒人,一点架子都不拿,就笑盈盈地将亲事应了下来,七娘子同九哥的婚事,至此都上了日程,开始有条不紊地运作了起来。
高门成亲,礼仪众多,十二姨娘不论从身份还是从能力上,都不足以挑起大梁,大太太吃了一年的斋,精神越发不好,只得三不五时就借敏大奶奶过来帮忙,私底下,也不是没有感慨。
“儿子多就实在是占便宜,你看达哥今年一中举就说了吴家的三闺女,仗着咱们家的势,这几门亲事都说得不错!三兄弟都是举人,说起来也实在风光,若是明年能中一两个进士,这一门就眼看着显赫起来……不像是咱们家,九哥说个亲还要找个老姑娘,最好一进门就生育!”
就难得地和七娘子抱怨。
这一年间,大太太大有为五娘子守孝的意思,深居简出潜心礼佛,和七娘子的关系不知不觉就走得有些远了。
不想才出了周年郝洛钒,就又端出了从前的态度,说起别人的家事,上心得很,反倒对自己家的媳妇,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的,处处都挑得出毛病。
“京城人看女儿金贵,留得久也不算什么。”七娘子倒有几分尴尬:权家的瑞云当时她也见过的,就比她大了一岁,说瑞云是老姑娘,就等于在说七娘子年纪太大了。
大太太的反应要比几年前更迟钝不少,听了七娘子不软不硬的回话,犹自念叨,“过门就十八岁了,再过两年没生育,可不就上了二十?留得久也不是这个留法——”
见敏大奶奶大皱其眉,不断望着七娘子,才恍然大悟,又忙笑着转圜,“不过他们权家也不稍停,先是改元,再是几个亲哥哥的喜事,耽误了妹妹也是有的。”
就势就议论起了权家人送来的陪嫁单子。
“权家虽然子女多,但权夫人对亲女儿也还舍得。”大太太就算还有那么半分酸意,也不得不承认这份嫁妆单子,实在是无可挑剔,
“就是这家具也未免预备得太多了,他们小两口那一个院子哪里放得下!”
七娘子不禁一抿唇,倒没有应声,敏大奶奶笑盈盈地看了看七娘子,才回大太太,“伯父不是发了话,崇敬坊这套宅子,日后是要给九哥小夫妻住的?想必权夫人顶真,恐怕到时候麻烦,索性把一宅子的摆设都预备下了。”
又大剌剌地提醒大太太,“这权家的亲事不过是比许家那头早提了半个月,大伯母心底可要有数,半个月后,咱们家也要送嫁妆单子去许家了!”
大太太这才像是被提醒了一样,哎呀一声,回过神来。
“可不是?”她握住七娘子的手,打量着七娘子的眉眼,“这一阵娘也忙,倒是没顾得上你这一茬——小七心急了没有?”
大太太就是多疑这一点,真讨人厌。
七娘子索性实话实说。
“娘委屈不了小七。”她的态度里,就带了三分货真价实的幽怨,“小七又何必心急?”
看来,七娘子对嫁进许家做这个现成的后娘,总是还有些意难平。
大太太反而很满意,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就笑。“还是小七知道娘的心思——那十间纤秀坊,半年前就过到你名下了,只是契书老忘了给你。再有你爹给你添的几件嫁妆,明儿写出来给你仔细瞧一瞧,再送到许家去!”
敏大奶奶很懂得凑趣,大太太话音刚落,她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伯母手笔实在大!”
大太太眉眼间不由带上了几许笑意,她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也算不得什么。”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抛下了第二枚炸弹,“你五姐名下的那十三间纤秀坊,虽然按例是要留给四郎、五郎的,但孩子到底还小,许家又有钱,哪里亏待得了他们——我看,往后十五六年里,就让这十三间纤秀坊,改向你奉帐吧!”
敏大奶奶这一口冷气,抽得就有几分真心了。
纤秀坊一年十几万两的进项,不管放在哪个城市,分量都不轻,虽然被大太太分割成了三分,但一年五六万两的数目,也已经足以让一般官宦人家咋舌。
听大太太的意思,在四郎、五郎娶亲前,五娘子名下那十三间纤秀坊的盈利,就归做七娘子所有——这一份酬劳,可着实不轻了。至少在未来的十多年里,七娘子一年十万两的出息,拿的是稳稳的……
只是这一项陪嫁,就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大手笔了!
七娘子却顿时蹙起了眉头,有几分惶恐。“娘,我——哪用得上这么多银子!”
大太太和敏大奶奶顿时相视一笑。“还是女儿家的口气。”
自然又是一番解释,七娘子再三推让,大太太却都不许,又有敏大奶奶推波助澜,如此虚应故事一番,七娘子也只得含羞带怯地应承了下来。
这一番做作,叫三个人都有些疲惫,敏大奶奶自觉自己已经帮到七娘子不少,便起身告辞,不再为七娘子敲边鼓。七娘子也是一脸的感激与惶恐,起身告辞回了里院休息。
她展眼就要出嫁,在娘家住不了多久,也没有用心收拾这个小院,东西厢里满满都是箱笼,只有堂屋还算是雅致整洁,有七娘子一贯的色彩。立夏等几个丫鬟正在收拾屋子,见七娘子回来,都笑着迎上来问好,乞巧更是双颊嫣红,连连向七娘子描述,“那样大的珊瑚盆景……真是举世罕见!”
这说的是许家送来给七娘子“压箱头”的一对珊瑚金玉盆景。
七娘子不过付诸一笑,便进了屋子,独自坐在桌边出神,想了半晌,才叫立夏,“捧文房四宝过来。”
就亲自执笔写了一封信,交给立夏,低声吩咐,“明日请周叔送到安富坊去吧。虽然表哥还没有回来,但……给舅母看看也是一样的。”
封锦连年忙得不可开交,与许凤佳一样不见人影,只是去年年中回了京城,辗转问得七娘子安好欢喜,就又没了音信,似乎是又出京去了。
立夏神色一动,接过书信慎重收藏进怀,七娘子又问她,“有没有看中谁……若是我们家的,也早开口,我好向太太要人。”
顿时闹了立夏一个大红脸,这位容貌平实衣着朴素的丫鬟,嗫嚅了片刻,才轻声说了个人名,“若是太太不放人……姑娘也不用为难。”
“太太是一定会放人的。”七娘子微笑着打断了立夏的自白。
还要再说什么,屋外已是传进了梁妈妈的笑声王小节。“太太派我送宫里新赏下来的梨花糕……还有这是权少爷开的太平方子里提到的几味药,姑娘吃完了,尽管和我说……”
和往常比,她的笑声要略微高亢一些,透了细细的紧张。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动。
一下就想到了大太太今天的许诺。
她笑着吩咐立夏,“代我谢过梁妈妈,我就不出去了。”
把梁妈妈打发走了,才又捡了一块梨花糕并一小包药材,示意立夏收好。“找个医生尝一尝,是不是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立夏神色一整,肃然低声答应。
过了五六天,她请假出去探亲,给七娘子带了两封回信。
七娘子一边看,一边笑。
又过了三个多月,许凤佳终于动身回京,许家和杨家商议定了,婚期就定在了九月初三。两个月后的十一月初三,再来办杨家与权家的喜事。
173、出阁
七娘子的陪嫁单子,到了八月初三,也已经送到了国公府。
虽然只是半个嫡女,但大太太却很大方,陪嫁的田土银两,是一点都不比五娘子出嫁时来得少。大老爷和七娘子的关系,这一年来虽然有所疏远,但在嫁妆上也很够意思,除了大太太拿出的体己陪嫁——这是嫡女才有的待遇,官中给的份额,私底下又给了七娘子几张田契店契,七娘子看时,却大都是在这一年间陆陆续续于京城置办下的田产与店铺。
当时几个庶女姐姐出嫁的时候,杨家尚且只是总督,嫁妆都有个三四万两,五娘子出嫁时带走了十多万两的嫁妆,七娘子也不是什么圣人,她自然私心里揣想过自己能从杨家领走多少工资,却不想真到了这一日,她的待遇要比自己想得还更高些。
衣料首饰是早置办好了的,大太太在江南的时候就留神采买过,如今不过是费个运送的功夫,当时这一项不过是一万来两的花销,大太太等出了五娘子的孝,又在京城赶着为七娘子补了一批,光是衣料首饰就有二万多两,和当年的二娘子、五娘子比,都不算差。
除却大太太在自己的陪嫁中赠与她的那十间纤秀坊之外,官中还出了价值约三万两的田地契,虽说隔得远了些,都是江南的地,但七娘子怎么也不用亲自耕作,年年派人收个地租也就是了,九哥将来照管家业的时候,自然也会分拨人手助她照料。
再算上大老爷私底下给的那一笔压箱底的田契店契,大太太给的五千两压箱的银子,她的嫁妆已经堪堪与二娘子、五娘子比肩,就是在整个京城,都很难寻出这一份奢华的陪嫁了。
七娘子受得安之若素——这笔投资,归根到底是为了帮助她在许家尽快立稳脚跟,是父母的心意,却也是他们的算计。
她更在意的还是自己的陪房下人。
嫁到许家,她可以吃许家的住许家的,但要把许家的下人使顺手,还不知要花多少心思。没有几个得力的丫鬟傍身怎么行?
好在七娘子院子里的丫鬟也都小,她索性原封不动,将立夏、上元、乞巧、中元、下元、端午这六个得力的管事丫鬟带在身边,大太太又格外给了两个面目姣好的丫鬟,让七娘子放在院子里做些杂活。
陪房的下人,周家是早预定好的,七娘子看中周叔周婶这些年来战战兢兢,行事小心妥当,预备着让他夫妻二人做个管事,已是早就向大太太打过了招呼,大太太又给了三房陪嫁,凑够了四喜之数,至于庄子上的管事等等,毕竟是雇佣关系,一并被转到七娘子名下后,去留就随她的心意。
初娘子、二娘子并三娘子、四娘子、敏大奶奶也都有送些小玩意来给七娘子添妆,李家、诸家的几个女儿,也都托人送了礼过来,就连宫中的六娘子都赏了一对精致的荷包,七娘子一一珍重收下,只是安心等待出嫁。
或者是因为此去前途未卜,或者是因为这一嫁终究并不遂心,她半点也没有新嫁娘的娇羞与喜悦,好像眼下操办的不过是一件最寻常的家事,只是盛大了些,大太太看在眼里,反而有几分高兴,对七娘子更加和颜悦色,成日里只是和她普及许家几个妯娌的出身,并几房亲戚的来历,以便让她过门就能当家。
新嫁娘自己都不当回事,府中上下人等,自然也不会喜形于色,九哥成天咕嘟着嘴,进进出出非但不带喜色,有时候还有三分的怒色,七娘子看在眼里白中仁,心中不是没有感慨。
若是没有九哥这个弟弟,她的人生是不是会更顺遂一些,真是说不清的事。
然而她也从来没有后悔有九哥这个弟弟,纵使有再多不足,他依然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就算是放到数百年之后,这样的弟弟又能有几个?
走到这一步,还能想到她愿意不愿意的人,杨家也就只有九哥了。
二娘子在出嫁前一日便上门来看七娘子。
她身上带了孝,虽然已经过了大祥快要除服,但依然不好参与喜事,是以只能在前一日来陪七娘子说话。照例还要先见了大太太,两母女说些私话,二娘子才亲手牵了小世子进来探七娘子。
小世子今年四岁,却已经是进退有度,规规矩矩地给七娘子请了安,就坐在七娘子身边,双手放在膝上目不斜视。反倒是搅得七娘子很不自在,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他。
只好找话来夸二娘子,“二姐实在教导有方。”
提到儿子,二娘子脸上就多了几分柔和。“还不是他爹闹的,四五岁的孩子,拘束得和十四五岁一样。”
她拍了拍小世子的肩膀,笑道,“在外祖母家里,不必做这副样子,下去玩去吧!”
小世子小脸绷得紧紧的,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略带犹豫地望了望二娘子,才跳到地上,四处张望起来,有了几分孩子气。
七娘子大松了一口气,抱着小世子笑道,“亲一亲七姨?”小世子一脸的无奈,亲了七娘子一口,七娘子才笑着叫立夏把他抱下去,“要吃什么就让他多吃些,难得来七姨这里玩!”
她虽然对生育儿女并不乐衷,但却不是不爱孩子。
二娘子看着她款待小世子,眼底一片温存,却也流露出了少许感伤。
就低头啜了茶,徐徐地问,“见过四郎、五郎没有。”
五娘子的这对双胞胎才满月就被送进了秦大舅府中,秦大舅是古板人,虽然自己被夺情留任,但平时一下朝就深居府内守孝,家中人口是一个都不放出来走动的,这对双胞胎进了秦家,就好像是进了监牢,一年多以来,就被抱到杨家和大太太相见过两次而已。平素里许家也不过是由几个有数的女眷上门探看罢了。
七娘子也就是随着大太太上门拜访,见过双胞胎几次,听得二娘子这一问,就摇头,“也就是七月里见了一次,长得倒是很壮实,都挺有精神的。”
二娘子眉宇间就蒙上了一层阴霾。“听舅舅说,四郎学说话,学得慢了些。”
两个孩子今年已经两虚岁,论周岁也有一周半了,伶俐一点的孩子,一周岁就能说好长的话,七娘子也不是没有见过。不过发育得晚的,两三周才学会说话,也不是没有的事。
她正要说话,一下却又醒悟过来,明白了二娘子的顾忌。
“二姐的意思是,四郎的那场高烧——”
二娘子叹了口气,又反过来宽慰七娘子,“许是想多了也未必的,就是四郎这孩子平时的行动也有些笨笨的……”
七娘子嘘了一口凉气,“这事娘知道不知道?”
“舅舅正是怕娘知道了更伤心,只是我想,这事瞒也是瞒不住的,等到你过门了再说,反而更不好。”二娘子扯了扯唇,“我也是让你心里有个底,还好是双胞胎,谁大谁小,其实也都是说不清的事……我刚才就告诉了娘——现在正伤心着。”
七娘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苦笑,“哎,说不准四郎就是说话迟了些也未必的。”
二娘子低低地应了一声,低了半日的眉,才道,“虽说四郎、五郎和你亲生的,也不会有什么两样,但怎么说,还是有个亲儿子傍身更好些,凤佳这几年来忙,过几年你年岁大了,更不好生育,过门后不要太害羞,要抓牢机会才好。”
二娘子这话,可说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出嫁本来就算得上晚,在现代,女人二十岁人生才刚开始,在大秦,二十岁的女儿家多半都有一两次生育的经历了,自然,熬得过熬不过生产之苦,那是两说。如果许凤佳未来几年还是这么忙碌,等他有空生小孩的时候,七娘子多半已经快二十五岁了,在大秦,已算是晚得厉害。
她一贯光风霁月,即使如今七娘子和大太太的关系已经尴尬,二娘子的言谈却依然是光明正大,透了一股义正言辞的味道。
七娘子却不期然就想起了大太太送来的那一份补身的药材。
她又自失地一笑。
在深宅大院生活久了,对人性真是会少了几分信任。
“二姐,我,也不是不知道这道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是权神医的话,二姐也不是不知道,这种事,还是随缘吧,再强求,没缘分也是无用的。”
二娘子眸色一沉,抬头看着七娘子,又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
“委屈你了!”
一年多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七娘子说这样的话。
七娘子眼圈就是一热,她垂下眼,淡淡地笑,“委屈也没有用……日子,还不是要过下去?再说,父母的安排都是这样了,不嫁又能怎么办?”
二娘子眸中又闪过了不忍。
“等过几个月。”她字斟句酌,“除服后,我是肯定要进宫见一见皇后的。到时候……”
她没有许诺什么,但七娘子已经听懂了二娘子话里的意思。
对这门亲事,她是不情愿的。
她当然也有不情愿的理由,嫁过去就是后妈,头一个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两家关系暧昧,并非一味友好……这门亲事再显赫,七娘子过去也享不了多少福。
当然,她可以将这不情愿深埋起来,也可以将它张扬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七娘子觉得,就这样隐隐透出,也就够了。
在许家,她需要娘家的帮助,这份帮助,也是娘家欠她的。
或者也是被这份不情愿感动,二娘子才走,大老爷又把七娘子找去说话。
“家里的事,你不要担心。”他的语气又和蔼了起来,像是与七娘子的那份龃龉,早已经飘远了。“在许家受了什么气,该忍的忍,不该忍的就给家里送送信……你连世叔那里,不麻烦,还是不要麻烦为好。”
七娘子当然明白大老爷的顾忌。
大秦不比前朝,如今皇上又是英主,杨家女儿和连太监往来,实在是很尴尬而且遭忌的一回事。
自从知道了连太监这个名字,大老爷私底下肯定没有少做功夫,如今能说出这一番话,显然对连太监的来历心中已经有底。他对七娘子会多添几分客气,也在情理之中。
七娘子几经反省,也调整了自己对大老爷的态度。
会伤心会愤怒,都是因为有期许,她对大老爷的期待,曾经是太不切实际了一些。一个政治家,哪管平时多和蔼可亲,心底最着重的,始终还是自己的政治利益。
她始终不擅长演戏,想要做得羞愧些,但也只能垂下头望着脚,作出一脸的心悦诚服。“小七知道如何行事,不会给家里添麻烦的。”
她肯搭台,大老爷哪里有不就坡下驴的意思?
“很多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他按住七娘子的肩头,轻声叮嘱,“还是要多往前看看,你五姐的事,能查就查,实在查不出来,也不要太勉强自己。我们自己多小心,比什么都强。”
七娘子扯了一抹笑,“小七心里有数的。”
大老爷就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七娘子平时其实相当随和,很少这样执拗,怎么独独在小五的死上……
他到底是咽回了口中未完的话。
大太太就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了。
“你要小心。”总算还记得先叮嘱七娘子一句,“许家的女眷个个都不是简单角色,不管是谁犯下了那桩案子,事到如今,肯定也不可能束手待毙。”
七娘子沉眸不语,让大太太自己发挥。
“不管是谁,你只要给娘一个名字,什么凭据都可以没有!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娘……交给你大舅!”大太太难得地露出了一脸杀气。
可想而知,这位凶嫌全家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了,大太太是肯定会抓住一切机会,向她背后的娘家发起进攻的。相信就连大老爷,也都不介意给这位凶嫌一点教训。
同时杠上杨家与大半个秦家、小半个孙家,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如若自己愿意,三个妯娌轮过一遍,恐怕大太太都心甘情愿做她手里的刀。
或者,她根本就是在等待一个可以发作的借口,等待着将所有涉嫌杀害五娘子的人犯全都斩落马下的那一天。
“小七知道怎做的。”她又抬出了自己的口头禅。“娘就放心吧……”
应酬了大太太,她才得以回后院休息。
偌大的后院空空荡荡的,大多数箱笼已是先行送到许家摆房,炫耀杨家的财富去了。
七娘子进了堂屋,环视了这空空荡荡的屋子一眼,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要说心里没有紧张,那是假的。
未知的凶手,几个难缠的妯娌,与婆婆斗得旗鼓相当的太婆婆,几个各有神通的大伯子小叔子。
还有那个心思难测的丈夫。
这和她的理想生活何止是大相径庭,简直就是背道而驰。
但……要实践理想,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真心实意地想达成一件事,办法,总是比困难多。
屋外又传来了九哥的笑声,七娘子忙整顿心情,挂上了微微的笑。
正是因为九哥是这宅院里唯一在乎她喜乐的人,她才不愿在九哥跟前,散发自己的不情愿。
“九哥来了。”中元笑着为九哥掀起了帘子,“再喝一碗奴婢泡的茶吧,日后怕是就喝不到了!”
九哥笑嘻嘻地摆了摆手,“好像我就不能上许家的门一样!”
丫鬟们上了茶,自然就知趣地退出了屋子,九哥坐下来喝了几口茶,左看右看,半天才仔仔细细地看向了七娘子。
两姐弟长到今天,已经有了明显的差别,七娘子秀丽婉约,像江南水乡边的一缕丝竹音,九哥却是绵密沉稳,温润处,有些封锦的神韵。
他垂下浓密的睫毛,看向了烛台边的几星滴蜡。
“七姐明儿就要出嫁啦。”
七娘子也撑着手望着九哥,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是呀,明儿就要出门子,以后,就不能照看九哥了。”
不知为什么,她的喉咙里忽然有了几分梗塞。
“你要好好读书,家里的糟烂污,不要多管。”她轻声叮嘱。“等权家小姐过门了……你想想去世的娘……你要好好待她,就算不喜欢她,也多尊重她几分,不要宠妾灭妻、妻妾相争。权小姐一世的喜乐,就操纵于你手中,你待她好,她待你好,两个人和和美美,才是过日子的样子。”
九哥眼圈也是一红,他低沉地应了一声,“好!”
他又低声问七娘子,“许家,七姐是真想嫁吗?”
这话,九哥在到京城的那一晚就问过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知道自己不能有第二个答案。
以九哥对她的重视,自己只要答一个不字,顿时就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家庭革命,除了让父子、母子之间再生嫌隙,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这不是话本小说,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想要求另一门亲事也不可得。私奔更只是纯属做梦,没有户籍,银两再多,一个弱女子还不是任人摆布,再说,她到哪里找人和她一起私奔?
路,真是一条绝路,没有一点生机。
既然如此,何必让九哥跟着自己难受?
七娘子就强迫自己露出了一抹笑。
“你也不是不知道……表哥和我早就……”她努力扮演着喜悦。“缘分是这个样子……”
九哥又叹了一口气。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没有骗过这个聪慧的双生弟弟。
“还是怨我。”九哥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叫你等我长大……可是我没有想到,我长得太慢,你却嫁得太早了……”
七娘子的眼泪,纷纷而落。
九哥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将七娘子的头按到了自己肩上。
“你怕不怕。”九哥问句传递到七娘子耳朵里,就像是一声叹息。
七娘子的眼泪就掉得更厉害了。
她很想说不怕,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然而,她的确是恐惧的。
她害怕许凤佳未知的态度,害怕许夫人、太夫人之间的战争,害怕未知的凶手,害怕平国公……许家就像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正在等候的巨兽环岛大陆通,要走进它的肚子里,七娘子再勇敢,她毕竟也还是怕的。
“再怕……也要嫁啊!”她一边哭,一边自嘲,“难道还赖在杨家不走,看父母的脸色……很多事,总是要面对的!”
“如果表哥对你不好,你告诉我。”从九哥胸膛之中传来的声音,慢慢地震动着七娘子的耳膜,“谁对你不好,你都告诉我,我虽然还小,但很快,就能长大了!”
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九姨娘。
九姨娘最盼望的,就是这一双儿女平安成人,成亲生子,安然度日。
尽管在这份安然后头藏了数不尽的辛酸与血泪,但这一天,也终于快来到了。
翌日吉时,许凤佳身着四品绯色公服,上门迎娶七娘子。
江南礼俗,新科姑爷要喝拦门酒,京城却从来没有这样的说法,行礼时虽然热闹,却也庄重。一应行事,都由主婚人赞礼宣告安排。
七娘子一早打扮停当在后堂相候,只听得堂前无数声的起身跪拜赞礼,大太太与大老爷的轻声说话,待得主婚人一声赞礼,便由侍女护卫导引而出,立于堂前,和许凤佳对面行礼——戴了盖头,她也不过是看着一双鞋罢了。
大老爷轻咳一声,俨然吩咐,“往之女家,以顺为正,无忘肃恭。”
这都是礼俗惯例,七娘子向大老爷一拜,又只听得耳边大太太轻声叮嘱,“必恭必戒,毋违舅姑之命。”七姨娘小声的说话,“尔忱听于训言,毋作父母羞。”
这就是临出阁前的最后一次庭训,七娘子一一点头受过,有人递了一条红绸过来,在满目的红里,她手牵红绸,慢步出阁。
花轿不久就到了许家,透过盖头、轿帘,依稀可见巷子口内外张红挂彩,满是喜气。轿外炮竹震天,道喜声随处可闻,未几,喜娘扶七娘子下轿。
她身着四品命妇全副披挂,由新郎前导,手牵红绸脚踩锦毡,缓缓地进了堂屋,先拜祖母,再拜舅姑,这一路锦绣千重,纵使视物不够分明,七娘子依旧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许家的富贵。
好容易进了洞房,手中被塞了装满五谷的宝瓶,七娘子端坐垂头,过了不多久,伴随着满堂哄笑,便有人叫道,“大将军来了!”
在轰然的道贺声中,一柄剑忽地伸到了盖头底下,七娘子蓦地一惊,只听得喜娘笑,“武将娶亲,剑柄掀盖头,新妇不要惊惶。”
果然,这嵌了绿松石,纹饰华美精致的剑柄顿了顿,便往上扬,挑掉了七娘子的盖头,又回头顶住她的下巴,轻轻上挑,逼得七娘子抬起头来。
她的剪水双瞳,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双深沉似海的眼。
许凤佳神色静若止水,不见悲喜。
174、花烛
一两年的南方生活,似乎让他又黑了一些,原本蜂蜜色的肌肤,转为略微深泽的麦色,眉宇间那股原本四处涌动的风流情挑,早已经收敛不见,眉目端肃时,看来实在很有威严。军人的铁血与长安子弟的傲慢融合,使得此人眼眉之间的那股子倨傲霸道越发浓烈。仅仅是手扶剑柄,就叫人已经可以想见他在沙场之上金戈铁马号令千军的威风。
许凤佳并无欢容,与七娘子对视一眼,便别过头听喜娘吩咐,斟了交杯酒与七娘子对饮。
两人手臂纠缠,自然要拉近距离,周围的窃笑声响成一片,不乏少女笑声,七娘子不禁微红了脸,却是力持镇定,她启唇缓缓饮下杯中酒液,又有人来剪断二人一缕头发相结,掖在枕头一角。
许凤佳放下酒杯,尚且没有说话,屋外就传了人声进来,“宫中赏了金玉如意,贺新妇入门,请将军到前庭领赏。”
七娘子心头顿时一暖。
只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是谁的手笔。
众人也顿时大哗,许凤佳只看了七娘子一眼,便起身出屋,喜娘顺势请众人出洞房,笑吟吟地道,“也该到前院待客了!”
能进洞房来闹的,无不是许家最亲密的男丁女眷,这话说给他们听是再恰可不过的,几个年长些的中年妇人便赞了七娘子几句,“真乃好容貌。”便笑吟吟地带头出了屋子,屋内只留喜娘与陪嫁丫鬟服侍。
七娘子一大早就起身梳妆,一整天只吃了两口半生不熟的饭团——还是按礼俗才给她吃的夹生饭,现下已是饥肠辘辘,又顶着那戴头饰十多斤的披挂四处行走,尚且还要注意礼仪,实在是又饿又累。
横竖盖头掀了,此时许凤佳出去接赏,回头肯定就顺势到前厅敬酒,也正是她卸妆的时候。
她唤来立夏卸掉了一脸白粉,又拿下金玉冠,脱了大红对襟百鸟礼服,进净房稍事洗漱,换上家常穿的藕荷色长袄,盘坐在床前,自顾自地喝了几杯茶,方才觉得浑身上下舒畅了些。
就有些困倦起来。探头看了看炕边的小立钟——今日吉时卜得迟,眼下已经快过二更,是七娘子日常就寝的时间了。屋外却还是灯火通明,笑闹贺喜之声,远远的竟连这里都听见了。
她摇了摇头,又环视新房一圈。
这间屋子应当是明德堂西翼居中的寝室,将新房摆在这里,并不出乎七娘子的意料,毕竟东翼是五娘子曾经居住的地方,在她的屋子里办喜事,不论是谁,恐怕都觉得古怪吧。
她眸色不禁一沉,心中那股五味杂陈的感觉,又冒了上来。
续弦哪里是那么好当的,从前把嫁进权家看得太简单,实在是她没有经验了。
就算感情再淡,婚姻的存续时间再短,元配始终是元配。尤其当这个元配还是自己感情不错的姐姐时,很多事,都会变得太复杂。
更别提许凤佳……
直到此时此刻,七娘子才对自己承认,她心底真正怕的,只是许凤佳一人。
许凤佳这样的男人,她前世也不是没有遇过。
这种人一向很骄傲,也都有骄傲的本钱,他们出身卓越,能力超群,少年得意……想要什么,只需要勾一勾手指,就有成吨成吨的什么等着。
就算她的担忧被证明是正确的,恐怕许凤佳也未必会因此而谅解她当年的拒绝。
恐怕就因为她的担忧被证明是正确的,他才更不能原谅自己吧?
在许家该怎么行事,七娘子心中已有了既定的方针,过往的一年里,她对许家的了解,也不再那样肤浅。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她心底有数。
可在感情上,七娘子却完全不知道如何看待这段婚姻,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许凤佳,她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并不是那样了解自己的丈夫。而仅有的那一点了解,似乎对这段婚姻一点帮助都没有。
她沉下眸子,望着眼前被灯火映得通明的银酒瓶。
酒瓶上曲折回荡的光线,映出的是一张阴郁的娇颜。
屋外忽然又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
“世子爷,您醉了……”是喜娘讨好的笑声,“这不是还要撒帐、坐帐……”
许凤佳低沉醇厚的声音就跟着响了起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明儿一早还要进宫谢恩,俗礼陋习就免了吧!”
喜娘似乎还有些不甘心,竟斗胆回了许凤佳一句,“可这都是老规矩了——”
许凤佳轻轻地一哼,喜娘的声音渐渐地变小了,最终嗫嚅无声,烛光掩映之间,他已经大步迈进了新房,七娘子抬眸看他,力持镇定。
“都下去吧。”世子爷似乎心情并不大好,摆了摆手,冲屋内服侍的几个侍女嚷了几句,“以后我在家的时候,屋里不要留人服侍,我要清静。”
后头这话,却是对着七娘子说的。
七娘子一怔,才点了点头。
随着立夏等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子,并合拢屋门,室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虽说外头的热闹还犹自未散,但明德堂西翼似乎有自己的规矩,只听得隔壁几间屋子逐一关门落户,接着,这一片屋宇都悄无声息。
七娘子坐在桌边看着许凤佳,一时,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许凤佳却要比她更自在一些,他解下腰畔佩剑,随手拍到了立柜上头,便在小方桌前落座,挑剔地扫了桌上这些吉祥菜,才举筷各样都吃了一口——这也是礼俗——却并不让七娘子。
看来是成心晾着她了。
七娘子反倒松了一口气。
如果许凤佳一进门就一脸的浓情蜜意,要和她共赴巫山,七娘子还真不知道要怎样回应才好。
冷暴力,她倒是受得惯了。
她回身抱起缝制了“枣生桂子”的几床绣被,索性开始铺床。
一动手却又犯了难,七娘子似乎感觉得到许凤佳的眼神向她刺来……一咬牙,她铺了两床绣被,还格外在铺盖间留出了一线被褥,显得泾渭分明。
一声清脆的撞击,许凤佳似乎是搁下了筷子,七娘子脊背随即一僵。
虽然两个人都没有特别的表示,但气氛的确实在是太僵硬了。
七娘子这才发现自己有多害怕……她的手居然在发抖!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索性转过身,坐在床沿,毫不躲闪地与许凤佳对视了起来。
她没有什么好害怕,好心虚的,许凤佳的态度越是盛气凌人,反而只能越说明他的心虚。她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
然而她毕竟是恐惧的,她也很明白这一点,正是因为她如此恐惧,所以才要这样虚张声势,伪装成一点都不害怕……
“再怎么看不上许家,你还不是一样要嫁进来。”许凤佳似乎反而被她的举动逗乐了,他丢下筷子,大剌剌地盘着手往后一仰,靠到了椅背上,笑嘻嘻地望着七娘子。“都到这个地步了,怎么,你还指望谁来救你?”
虽说是在调侃,但他的眼却是冰冷的,这双曾热得将琉璃融化成一团水的双眼,现在却好似冰一样的冷,它依然在燃烧,只是这火也能冻得死人。
许凤佳果然已经因爱生恨……不,或者那份爱曾是幼稚的,但这份恨却要比爱更浓烈得多。
七娘子忽然有些想笑。
看看,她是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的!废了千般算计,用了无数的心机,最终却还要嫁到这样的人家,与这样的一个男人相伴终生!
然而,她却反而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许凤佳的傲慢,从来就不能让她低头,只能让她的头仰得更高。
“谁也不会来救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脆宁洽,语调——平静无波。“怎么,世子爷当我杨棋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儿家,还以为会有谁救我于水火么。”
许凤佳霍地一下就站起身来。
他还穿着绯红公服,但这件精美的华服却根本也掩不去他的怒火,这男人就像是秋原上的一把野火,一旦燃烧,就再也没有办法熄灭。叫人对着他不由得就多了一丝小心:毕竟,谁也不想引火烧身。
此时此刻,他的怒火简直映亮了半边屋子,高大健朗的身躯几乎是掩去了七娘子身前所有的光源,她的世界一下暗了下来。
“你还有脸说这种话!摆出这种嘴脸?!”他的声音不大,但却似乎是带了火,一字一句都在七娘子脸颊边留下灼痕。“你以为我许家是龙潭虎穴?我许升鸾是个不识怜香惜玉的鲁男子,对你只有折腾没有爱护——杨棋,你不要忘记,元配嫡妻的位置,本来是为你而留——”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四次元道具,她一下站了起来,分毫不让地和许凤佳对峙。
“为我而留?天下间难道还有比这更荒谬的笑话?是,世子爷贵人事多,恐怕不记得你前脚刚走,后脚王妃上门提亲,提的是谁!”
她刻意露出一个甜笑,“恐怕更忘了就是一年前在这明德堂内,我五姐死于非命,一对娇儿无人照管!我难道不该希望有个人来救我于水火,还是世子爷以为——啊!”
她不禁轻呼出声,猛地一退步躲过了许凤佳的掌握。
但她毕竟不是骁勇善战的武将,面对许凤佳的进犯,又怎会有半点反击之力?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许凤佳已经将她压在精致绵软的绣被之间,仅仅是一手就握住了七娘子的下巴。
“你再巧言令色,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他的双眸已然被酒气与怒火染成了一片腥红,“杨棋你最好把招子放亮一点,你现在站的是我许家的地,吃的是我许家的粮,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七娘子只觉得一股郁气从上而下,自百汇涌泉往胸口直冲过去,她差一点就要再喷一口血。
这样自以为是的性子,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她蓦地奋力挣扎,曲腿猛地将许凤佳踹开——他根本没有料到七娘子还会这样野,一下就被她挣脱出来,滑脱了掌握。
“世子爷是不是从不认识我杨棋?”她怒极反笑,“在最卑微的时候,我都不会对你言听计从,怎么,你当眼下的许家,你还能一手遮天吗?”
许凤佳眼睛一眯,就要再上来压制住她,七娘子一路后退到立柜边上,不及细想,索性就直接拿过那沉重的宝剑,奋力将它拔出了鞘,遥遥指向了许凤佳。
许凤佳顿时止住了脚步,他眼里闪过了几许清明,开口正要说话,七娘子一振手腕,剑锋一抖,他又安静了下来。
“借酒装疯,是个很好的主意。”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似乎是沉郁了太久,似乎是先头的那杯交杯酒酒劲太大,她也有些无法自控,平素里几乎是可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如今一扫而空。“可惜事实俱在,是谁没有道理,我认为很清楚了,是吗?世子爷。不要以为你声音大,就能更占理。我今天要嫁进许家,本身就是你失败的证据!少年将军很了不起吗?做你的元配很了不起吗?你敢当着五姐的牌位说这话不敢?!”
少年将军发出一声怒吼,举步又要上前,然而七娘子不给他机会,她继续往下说。
“不要以为我嫁进许家,是高攀你家的门第。呸!你们许家有什么了不起!杨家就够肮脏了,平国公府里还要更藏污纳垢,活生生的凶手就在外游走,你没胆冲她发火,却来冲我泄愤?许凤佳,你实在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许凤佳怒哼一声,竟不管不顾冲着剑锋举步向前,七娘子吓得轻声惊呼,回剑正要逼退此人,却只觉得手腕一麻,再也握不住这沉重的兵器,手一松,长剑便锵然落地。眼前一花,自己已是被许凤佳推抵在立柜前再动弹不得。
“我和善礼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许凤佳的声调反而冷了下来,字字句句,充满讥诮,“缉凶是我的事,愧对她是我的事,你算什么东西,敢来评判我们夫妻之间的恩怨?”
“哈!”七娘子情不自禁,一声冷笑。
她知道自己该冷静,但失控的感觉是这样的好!有多久,她将自己的心事全然埋葬在心底,有多久,她是一个哑巴,成年累月也没有一句真心话?
能够锋芒毕露,实在也是一种幸福。
“现在你倒要来谈夫妻了。”她的语调竟是这样的怨毒,连七娘子自己都吓了一跳。“就夫妻而论,你成亲隔天出门公干,直到五姐去世,两年夫妻,相聚不过半个月。凶手在外逍遥自在,你在哪里?五姐去世时心心念念不知孤儿谁付,你在哪里?!世子怎么会以为这样的一个夫君,会是我杨棋想要的?你当我杨棋看得上你许家的门第?你不用做得一脸委屈,我告诉你许凤佳,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你,这一腔火你要发,找你娘,找你爹,找你四姨找你四姨夫,你独独没有资格找我!你以为我会做你的受气包?你以为我会因为回绝你心生歉疚卑屈?那你就实在是感觉太好了!你看看你自己,连你嫡亲的表妹都没有护住,让她在你家受气,让她死不瞑目,你以为错的全是别人?是我?是我当时不该拒绝?那我不妨把话放在这里,我一天都没有后悔我回绝了你,因为我很自私,我知道若我应允,今日躺在棺椁中顶着元配名头风光大葬的人,就会是我!”
“够了!”许凤佳猛地怒喝一声,“杨善衡,你以为我不敢休了你?!”
七娘子顿时升起了一股捧腹大笑的冲动。
“你要是能休了我,一开始就不会答应娶我了。表哥。”她重重地咬住了表哥几个字。
许凤佳瞠大双目,腮边筋肉咬紧跳动,一时间七娘子又有了几许惊恐,但她又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寸步不让地与许凤佳对视,她或许比许凤佳矮小,但她自信,在精神上,她不比他更卑屈。
许凤佳咬牙切齿,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很快收住,他后退半步,声调转为漠然。
“别叫我表哥。”他往地上啐了一口ca1835。“你从来没当我表哥,我也从来没当你表妹……虚情假意,恶心!”
言罢他转身而去,就连背影都透出一股不屑。
七娘子顿时又腾起了一股无名火,她碎步向前,一把抓住了许凤佳的袖子。“你以为你要去哪里?”
175、真容
“新婚头一夜你就去书房睡,”七娘子语气冷冽。“是嫌许家的笑话还不够大?”
许凤佳也许已经很厌恶她,也许非常刚愎自用,但他毕竟是个将军,对许家内宅的斗争也不会一无所知。
新婚夜两个人在洞房里怎么吵是一回事,甚至圆房不圆房都无所谓,但他进书房睡,就太下七娘子的脸面了。
新嫁娘没了脸面,在夫家受人轻视,到末了,吃亏的还是许家六房。
许凤佳的脚步就没有再往外迈,半晌,他终于转过身去,俯身拾起长剑,还剑入鞘,将它拍到了立柜上头。
“以后刀剑不要乱动。”他的语气仍是僵冷的,但却已经不再怒火勃发。
都不是孩子了,争吵固然可以发泄情绪,但解决不了问题。
七娘子微微一点头,冲他扯了扯唇,就算是暂时休战,她低声道,“我要洗澡,得叫人进来服侍。”
见许凤佳似乎没有意见,她便亲自开门出去,喊了立夏进来,吩咐了几句,立夏自然前去安顿妥当,不过一刻钟功夫,在小自鸣钟敲响十二点的钟声之前,七娘子已是洗漱妥当,在合欢床上安顿了下来。
许凤佳似乎是惯了自己打理起居,他又挥退侍女,只留一桶热水相待,不多时也自屋内出来,自顾自地掀被躺倒,背向七娘子,不多时就传出了微微的鼾声。
七娘子这才安心下来。
在这样的情绪下行周公之礼,那肯定是一场噩梦。
她推了推枕头,将长发拨到胸前,安稳合目,或许是与许凤佳的这一场对峙,实在是太消耗精神,她原本以为到了新环境,可能一夜无眠,却是才闭眼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许凤佳就将她推醒。
“今天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他面色沉冷,虽看不出不悦,但看着也决不开心。
七娘子默默翻身下床,立夏等人早候在一边,进了净房梳洗出来,她才想着问许凤佳,“明德堂里原来服侍的几个人呢?”
许凤佳摇了摇头,不经意地交代,“西翼东翼用的人素来不同,西翼里进出的都是我惯使的小厮,丫鬟没有几个,这几年我在家的时候少,除了几个洒扫婆子,西翼里没别人了。”
七娘子沉眉默默思索,轻轻地应了一声,在桌边坐下,和许凤佳共进了一顿无言的早饭。
新妇进门,按理是要同一家人相互厮见,只是平国公要带许凤佳进宫谢恩,许凤佳咬了两个馒头就匆匆而去,只撂了一句“老妈妈会来带你”,就不见了人影。
他不在,七娘子反倒是放松了下来,她见天色还早,自鸣钟才走到五点半,便一边咬着栗子面小窝窝头,一边低眉沉思。
她和许凤佳的这一场架还没有吵完,只是两人都叫了中场休息。
将来,是肯定还会再爆发冲突的。
从第一次见面到如今,世子爷对她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的确,这优越感来得也很自然。他是世家嫡子,父母血脉尊贵,自身能力又强,看她这个庶女,自然居高临下。
从前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身在屋檐下,自己的一条命在大太太和大老爷眼里,未必比得过许凤佳的一只手。对许凤佳与许家人良好的自我感觉,她可以从心底不屑,但却不得不承认他们也优越得很有道理。
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嫡女的好日子在出阁前,庶女的好日子,却在出阁后。
出阁前,生母掌权,嫡女金尊玉贵,同样是姓杨的姐妹,她就硬是要尊贵几分,人比人比死人,嫡女的心里当然有优越感,日子过得就顺心。出阁后,落差感一下就来了。新媳妇要受的苦,庶女忍得了,嫡女未必忍得下去。
庶女出阁前要处处小心,命贱如纸,谁看得不顺,都能伸手揉搓。出阁后,她们的体面就代表了杨家的体面,不论父母都不会容许有人欺到杨家女头上,和在家时的体面,没有一点关系。就算大太太再不喜欢三娘子,若是三娘子被张家人排挤,一样要为三娘子出头,否则杨家体面何在?是以初娘子、三娘子、四娘子这三个姐姐出阁后的日子,反而更加顺心。
她虽然有个嫡女的名分,但在心底,是从没有把自己当作嫡女看待的。出阁前说一句话都要三思,做一件事也要前瞻后顾,只因她没有一个靠山,全凭她自己。
出嫁后,事情就不一样了,她有了唯一一个,也是最有力、最名正言顺的靠山:娘家。
前后两世身若浮萍,在什么时候,可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七娘子心底怎能无数?从前日子过得谨慎憋屈,那是因为她没有依靠。就算大老爷是她亲爹,大太太是她嫡母,她也要像一个孤儿一样行事,甚至于还要比孤儿更小心——她不能让自己的不谨慎连累了九哥。
虽然以庶女的身份入主许家后院,虽然几个妯娌的出身都要比自己更高贵些,虽然太婆婆先就不喜自己,虽然还有一个心机深沉,和自己有过龃龉的婆婆。
但既然已经出阁,七娘子是从来不打算逆来顺受的。
笑话,亲爹是阁老,嫡母是婆婆的亲妹妹,表哥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许家还欠了杨家一个凶手……若是在这样的时候还要低眉顺眼,她就不是谨慎,是懦弱了。
再说,七娘子也没有忘记自己对五娘子的许诺。
这个凶手,她是肯定要找出来的。
她没有一点案件侦破经验,要从细微线索下手,能力恐怕不足,更别说案件实际上已经过去一年半有余,这足够让一个凶手好整以暇地打扫战场,抹去所有痕迹了。
七娘子自然有自己的办法。
以五娘子的性格,在当红得势之后,她会怎么做?
顺着这条路推演下去,自然可以发现得到,她最容易得罪的是哪个对手,又有谁的性格,更可能以杀人的办法来消灭眼中钉……
老妈妈没多久就到了。
“哎哟,”一进门就惊叫。“怎么您还没梳妆打扮……”
七娘子撩了撩眼皮,递过去一个冷冷的凝视。
老妈妈顿时收声,垂下眼,显出了难得的不安。
虽说以她从前的作风,对老妈妈这种重臣,是肯定不会用这个态度的……但,那也是从前了。
手腕,她不缺,她一向缺的只是实力。
七娘子如今已有绝对的实力碾压过所有反对的声音。这或者是出嫁这件事,给她带来的最大的好处。
她冲立夏使了个眼色,立夏登时会意。
“您不用着急,这不是还没到卯时正么。”她笑盈盈地将老妈妈拉到了一边,乞巧与上元顿时拥上前,服侍七娘子换衣装扮。
这两人成年累月伺候七娘子,如何不知道主人的脾气?都练就了一副伶俐手脚,不过一炷香时间,已是为七娘子梳起了发髻,插戴了大太太搜罗来为她陪嫁的一套宝石头面,红绿宝石均大若猫眼,再套穿了纤秀坊京城分号加工赶制由二娘子相赠的金银满绣对襟长衫。
七娘子盈盈起身,对镜自照片刻,又冲老妈妈微笑,“耽误妈妈相候了。”
她先是坐着用餐,还不觉得什么,此时一起身,行动无碍神满气足……老妈妈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新妇初试云雨,第二日哪怕再三矜持,在经过事的老人眼里,步态中微微的滞涩,总是一览无余的。
只看七娘子前后走动步法轻盈,就能感觉出不对,更别说老妈妈最善观女,只看七娘子眉宇间的神态,就晓得她昨夜肯定未承恩宠……
老妈妈是何等人物?她不动声色,只是笑,“哪里,夫人这把时点儿拿捏得恰恰好。”
就一路走一路为七娘子解说起来,“府里太夫人起得早,素来是卯正二刻起身,辰初一刻吃早饭,午时睡午觉,戌初二刻就歇下。夫人这些年来身子骨不好,起居不定时,几个少夫人都在辰时给太夫人请过安,再给夫人请安。五少夫人因为料理家务,每天巳时、未时都在乐山居里办事。”
说到家务,她就扫了七娘子一眼。
话里的味道,七娘子自然能品得出来。
她微笑点头,仔细地听老妈妈的介绍。
“今日因着有喜事,一家人齐聚乐山居,独缺了国公爷与世子爷是进宫谢恩去了。还有四爷人在西北没有回来,大爷、五爷、七爷、八爷都在,当然还有三位少夫人。”
老妈妈又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笑道,“眼下是辰时正,怕是人快到了,少夫人这边请——”
七娘子于是跟着老妈妈一道,重又踏进了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乐山居。
乐山居是小萃锦的中心,建筑当然也特别完备,北方建筑与江南不同,讲求一个阔大,乐山居也是口袋房样式,建筑当然要更复杂些,堂屋较小,另有通道回廊,两边都是房间,拿现代的建筑物做比方,更像是一间办公楼,楼道两边都是各式各样的屋子。
七娘子就被领进了乐山居东翼三间,一进门,顿时眼前一亮:这里应当就是乐山居的会议室了。
倪太夫人倒是还不见人影,几个少夫人却是已经进了屋子,见到七娘子,都是一脸的笑,“六弟妹来啦!”
七娘子自然也漾出客气的笑容,逐个问好,大户人家,面上的礼仪是要做足的。
她是新妇,自然打扮得花哨,几个嫂子相形之下无疑见绌,四少夫人的目光在七娘子头顶转了转,又撇了撇嘴,五少夫人同大少夫人却是安之若素,七娘子看在眼里,心底倒是对几个妯娌的性格,有了初步的认识。
纸上得来终觉浅,大太太说得再多,也不比这几个眼色,更能揭露几人的性格。
不多时,又有几个穿金戴银的少女进了门槛,逐一问好过来,又特地上前向七娘子行礼——这是许凤佳的庶妹们了。
许家不同杨家,人丁繁茂,光是平国公这一系的子女就有十多个,序齿的八个儿子五个女儿里,二少爷、三少爷都已经不在人世,大姑娘数年前出嫁后死于难产,四姑娘幼年夭折,如今在世的也有九个兄弟姐妹,只是男多女少,到了这种时候,屋里就要比杨家热闹得多了。
七娘子刚和庶妹们互相引见过,几个少爷又踏进门槛,由老妈妈导引,与七娘子先暂寒暄,正式的敬茶礼,自然要等太夫人出场再行。
大少爷许于飞同大少夫人,实在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安静和顺,他虽年过而立,但看着倒是与大少夫人一般的年轻,七娘子才一行礼,大少爷就请老妈妈扶她起身,又柔声客气了几句,便同大少夫人站到一处,夫妻喁喁细语,并不理会旁人。
五少爷许于静就要热情得多了,他同五少夫人比,就像是两张画,只是五少夫人是宋人笔下的美人,五少爷却像是唐人笔下的大汉,两个人站在一起,一粗一文,倒是相映成趣。
七娘子向他见过礼,他便一屁股坐在炕前相对排开的太师椅中,翘着脚叫屋内服侍的丫鬟,“快来给我捏捏脚!昨儿进宫站了一夜,像是又犯了老寒!”
他是倪太夫人一手带大,在乐山居里,当然最自在不过。
七娘子又看了看四少夫人。
四少爷许于潜算得上是许家庶子中最有本事的一个了,在许凤佳参军之前,他就已经打下了功名在身,这些年来积功升至千户,以他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来说,纵有许家照拂,也要有相当的本事才能有如此成就。也正因此,他同许凤佳一样长年累月地不在家,这就耽误了四少夫人,到眼下,四房还连个子嗣都没有,抬举的几个通房也都一无所出。
四少夫人虽然还是那副得意样儿,但在这两对夫妻跟前,到底还是显出了孤单。
又有七少爷、八少爷上前给嫂子见礼,众人正是忙乱时,屋门口就传来了许夫人的咳嗽声。
自从去年那一场大病,许夫人险死还生后,她便很少出面应酬,七娘子也就是昨儿晚上拜见的时候,见了她一眼。
待得众人又见过了许夫人,倪太夫人方才姗姗来迟,由两个健壮的妈妈搀扶陪侍,进了屋子。
到底乐山居是她的地盘,太夫人一进门,气氛就静了下来,由许夫人为首,众人都上前见过了太夫人,才轮到七娘子这个新妇逐一敬茶。
平国公不在,这第一碗茶自然是要先敬太夫人,几个仆妇端了泥金小盘,盘里放着黑兔毫沉口小盖盅,七娘子便盈盈向前,跪倒在蒲团上给太夫人行了二跪六叩的礼,又端起小盘里的盖盅,端上前脆声道,“媳妇给祖母敬茶了。”
倪太夫人抬起眼意味深长地望住了七娘子,一时,竟并不接七娘子手中的茶盅。
七娘子安安稳稳,只抬眼看着倪太夫人,静候她的反应。
倪太夫人想下自己的面子,她一点都不奇怪。
许凤佳前后两任妻子,都是杨家出身,这固然有时势因素,但也是许夫人货真价实的胜利,倪太夫人不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怎么对得住与许夫人相争的这多年恩怨?
屋内一下就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手,都聚集到了七娘子手中的茶碗上。
七娘子心若止水,她望着倪太夫人,眼神澄澈。
许夫人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似乎又微微地冷笑了片刻,方才又没了声息。
没想到许家内部居然斗得这样厉害……七娘子心中思忖,手里的茶碗,却依然端得很稳。
倪太夫人的神态倒是渐渐地软和了下来,她终于伸手来接七娘子手里的茶,张开口,似乎要说些什么。
七娘子却就势一送,就将茶碗搁到了倪太夫人身侧的小几子上,微微一笑,又行了一跪三叩礼,便起身转向许夫人,跪下给许夫人行礼。
“新妇见过母亲。”她的声音格外的甜脆。
许夫人于是欣慰地笑了,这张因常年病痛略带了憔悴的脸颊上,罕见地露出了欢容。
“好,好。”她倾身接过七娘子手中的茶碗,又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这一进门,娘心里就踏实多了。”
一年前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似乎早已经为许夫人所忘却。她脸上浮现的,乃是货真价实的欣喜欢悦。
七娘子又再大胆地扫了室内一圈。
屋内众人,反应各异。
这一碗茶就是她的石子,这一招投石问路,果然在池里激起了重重涟漪,叫众人或多或少,都给出了回应,现出了面具后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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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dmin | 分类:全部文章 | 浏览:102 2019 01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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